第222章 夜湖沉铁 老匠南行(2/2)
他走到供桌前,从香炉里抓起一把香灰。香灰混着老鼠屎,黑乎乎的一团。
他走回来,蹲在赵管事面前。
“赵德才,”他说,“你今年二十八,大同府赵家庄人。爹叫赵老栓,种地的。你十五岁进城,在‘福瑞祥’绸缎庄当学徒,干了六年。二十一岁那年,你偷了柜上三十两银子,被掌柜发现,要送官。是李公公路过,替你说了句话,救了你。”
赵管事脸色惨白。
“后来你跟着李公公,从跑腿干到管事,用了三年。”王朴把香灰在手里慢慢搓,“这三年,你帮李公公运过私盐,倒过军粮,还往北边送过女人。去年腊月,你在江宁百花楼一晚上花了八十两,点的头牌叫‘小桃红’。上个月十五,你小舅子在织造局谋了差事,是你走李公公的门路。”
他停住,看着赵管事:“我说得对吗?”
赵管事浑身发抖,抖得供桌都在响。
“大人……我……我……”
“这些事,李公公知不知道?”王朴问。
赵管事不抖了。他僵住,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
“你猜,”王朴凑近他,声音压得很低,“要是李公公知道,你背着他捞了这么多,还拿他的名头给你小舅子谋差事……他会怎么对你?”
油灯灭了。
庙里黑下来,只有门缝透进来一点天光。
灰蒙蒙的光里,王朴的脸像个鬼。
“但我可以帮你。”他说,“李公公那边,我能替你圆过去。就说船是水匪炸的,你拼死抢回这箱图纸,还受了伤。”
赵管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喘不过气。
“条件是,”王朴说,“李公公在江宁有本账,记着他这些年所有‘买卖’。我要那本账的副本。”
“我……我拿不到……”
“拿得到。”王朴站起来,“你小舅子在库房管账册归档,你有钥匙。”
“钥匙在……在公公贴身太监手里……”
“那是你的事。”王朴踢了他一脚,踢在肋骨上,“三天。三天后我拿不到账本,李公公就会收到一封信,写着你这些年干的每一件脏事。包括……三年前那批军粮,你是怎么以次充好,把发霉的陈米充新米送往前线的。”
赵管事不说话了。
他躺在地上,眼睛盯着庙顶。顶上有蛛网,网上粘着只死苍蝇,干瘪了,在风里轻轻晃。
很久,他听见自己说:“……账本……在哪儿?”
王朴又笑了。
这次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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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朔城南门,天刚亮。
守城兵卒打着哈欠开城门,门轴锈了,推开时“嘎吱嘎吱”响,像老人咳嗽。
林夙骑马站在门外,马不耐烦地刨蹄子,刨起一团尘土。
他盯着官道尽头。
道上有挑夫在走,有牛车在晃,有货郎摇着拨浪鼓。就是没有白头发老头。
苏烬从城里跑出来,跑得气喘。
“主公,沿江搜了三十里,没见人。”他抹了把汗,“渔船倒是有几条,都是打鱼的,没载客。”
林夙没说话。
他眼睛还盯着官道。盯得太久,眼睛发酸,他眨了眨眼。
眼睫毛上落了灰。
“翠微山那边搜了没?”他问。
“翠微山?”苏烬一愣,“那路太险,鬼手刘六十多了,应该不会——”
“他会。”林夙抖了抖缰绳,“李公公子在码头堵他,他就不会走码头。老匠人最惜命,惜命的人,什么路都敢走。”
马跑起来了。
林夙往南走,不是进城,是往城外那片山的方向。苏烬愣了下,赶紧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马蹄踏碎晨雾。
路越走越窄,从官道变成土路,从土路变成山径。两边树越来越密,树冠遮住天光,林子里暗得像黄昏。
走到一处岔路口,林夙勒住马。
路分两条,一条往左上山,一条往右沿溪。
他下马,蹲在路口看地面。
地上有落叶,落叶上有脚印。脚印很新鲜,是两个人的,一大一小。大的脚印深,小的浅。
“是这儿。”林夙站起来,指着左路上山那条,“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步子沉,少的是跟着的。”
苏烬也下马看:“主公怎么知道是鬼手刘?”
“你看脚印。”林夙用马鞭指,“大的这个,外八字,左脚重右脚轻——这是常年打铁的人,左腿受力多,站久了变形。小的这个,步子稳,但总踩在老的脚印旁边,这是徒弟跟着师父走,不敢超不敢落。”
他翻身上马:“追。”
马往山上跑。
山路陡,马跑不快,只能小步往上蹭。林夙身子前倾,几乎贴在马脖子上。树枝刮过脸,刮出血痕,他也没停。
爬到半山腰,看见个茶棚。
棚子破得只剩个架子,棚底下坐着两个人,正在喝水。
一个白头发老头,一个年轻后生。
林夙勒住马。
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又落下,踏起一片尘土。
老头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老头眼睛里全是血丝,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他手里端着个破碗,碗里水浑黄。
林夙下马,走过去。
“刘师傅。”他说。
鬼手刘盯着他看了三息,把碗放下。
“林大人。”他说,“来得比我想的快。”
“路上好走吗?”
“不好走。”鬼手刘站起来,腿有点瘸,“但总比死了强。”
林夙笑了。这次是真笑。
“箱子我找到了。”他说,“四口,一把锁没开,等你来验。”
鬼手刘没问箱子在哪儿,也没问怎么找到的。他只是点点头,说:“好。”
然后他对青河说:“收拾东西,走。”
青河愣愣地看着师父,又看看林夙,没动。
“走啊。”鬼手刘踢了他一脚,“等什么呢?等李公公的人追上来?”
三人两马,往山下走。
走到山脚时,林夙回头看了一眼。
山上雾气散了,露出翠微山的轮廓。山很高,峰顶隐在云里,看不见。
“刘师傅。”他忽然说,“到了阳朔,炮坊给你管。四成干股,说话算话。”
鬼手刘没应声。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南边的天。
天很蓝,蓝得像染过。
蓝得不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