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陈叔,我不明白,为何条件如此优越,却没人来(2/2)
报名日,晨雾未散。李晚早早到了城西小院,与宋先生、陈管事一起做最后准备。讲堂里桌椅摆得整齐,沙盘放在一旁;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水井旁备了清水和粗瓷碗。
辰时初(早上七点),院门打开。陈管事搬了张桌子放在门外,摆上笔墨纸砚,准备登记。
然而,从辰时到巳时(上午九点),门外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好奇的邻人探头张望,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
李晚站在院中,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中渐沉。石静轻轻拉她衣袖:“东家,进去等吧,外面风凉。”
巳时过半,终于来了第一户人家。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衣服上打着补丁但干净,手里牵着个瘦小的男孩,约莫七八岁。男人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女人则不断低头整理孩子的衣领。
陈管事上前招呼,引他们入院。李晚和宋先生已在临时布置的“面试间”等候。
“俺、俺叫赵大柱,这是俺小子,叫栓子。”男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听说这儿教识字,不要钱……俺、俺就想让栓子来认几个字。”
李晚温和地问:“赵大哥是做什么营生的?为何想让孩子识字?”
赵大柱低下头:“俺、俺在码头扛活。俺不识字,上次领工钱,被工头在账上做了手脚,少算了二十文……俺争不过,因为不认得他写的账。”他抬起头,眼中有些发红,“俺不想栓子将来也这样。认几个字,至少、至少不吃亏。”
宋先生点点头,问那孩子:“栓子,你想识字吗?”
男孩怯生生地点头,小声说:“想……爹说,认了字,以后能看明白账。”
李晚和宋先生对视一眼,在名册上做了标记。
这户人家刚走,又陆续来了几户。有个母亲独自带着女儿来,说丈夫早逝,她做绣活勉强糊口,想让女儿识几个字,“将来嫁人,至少能看懂自己的嫁妆单子”。有个祖父带着孙子,说儿子媳妇在灾年里没了,孙子九岁了,“不能像俺一样当一辈子睁眼瞎”。
但直到午时,总共只来了八户人家。比预想的十一户还少三户。
李晚心中疑惑越来越重。条件已经如此优厚,为何来的人这么少?难道这些贫户,就真的甘心让子孙后代永远不识字、永远受人蒙骗?就愿意穷一辈子?
最后来的,是一对看起来有些特别的父子。父亲约莫四十岁,穿着半旧但质地尚可的细布长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儿子十岁左右,衣服同样简朴但整洁,眉眼清秀,眼神沉静,不像一般贫家孩子的畏缩。奇怪的是,这对父子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止间隐约有种不同于普通贫户的气质。
更让李晚注意的是那父亲的眼神——他看向李晚和宋先生时,目光中除了应有的恭敬,还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惕。
陈管事登记时,那父亲自称“吴明”,原是邻县小商户,因生意失败流落到雨花县,靠替人抄写书信为生,儿子吴念“自幼喜读书,奈何家道中落,无力延师”。
宋先生问了那孩子几个简单问题,吴念对答如流,显是有些基础。李晚心中既喜又疑——喜的是这孩子是个好苗子,疑的是这样有基础的孩子,为何会沦落到需要来免费启蒙堂?
面试结束后,李晚将八户人家的情况与宋先生商议。宋先生沉吟道:“赵大柱、刘寡妇、孙老丈这几户,确是真心。那对父子……”他顿了顿,“那吴念确有天赋,但观其父言行,似有隐情。不过既然合条件,也不好拒之门外。”
最终,他们从中挑选了六名孩子——包括赵栓子、刘寡妇的女儿秀儿、孙老丈的孙子小石头,以及吴念。另外两个,一个是个沉默但眼神专注的男孩,一个是因为“管饭”才来的女孩,家中确实极贫。
“六个人,便六个人吧。”李晚看着名单,轻声道。
送走这些人家,院门外恢复冷清。李晚站在门口,望着巷子尽头,终于忍不住轻声问旁边的陈管事:“陈叔,您见多识广,我不明白……为何条件如此优越了,来的人却这么少?难道大家真的不想让孩子识字明理,就愿意一代代穷下去?”
陈管事还没回答,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娘子是好人,但……不明白穷人的日子。”
李晚回头,见是最后一户还没走远的赵大柱。他不知何时折返,站在几步外,黝黑的脸上神色复杂。
“赵大哥?”李晚忙道,“请进来坐,有话请直说。”
赵大柱犹豫了一下,走进院子,却不肯坐,只站着说:“娘子,俺知道您是善心。但您知道吗,就为了今天带栓子来这一趟,俺少干了半天活,少挣了十文钱。这十文钱,能买两斤糙米,够俺家吃一天。”
李晚怔住。
赵大柱继续道,声音低沉:“您说不要钱,还管饭,是好。可您知道吗,栓子八岁了,平时一天要打两筐猪草,喂鸡喂鸭,照顾四岁的妹妹。他要来上学,这些活谁干?俺婆娘要接洗衣的活,俺要在码头扛包,都不得空。要是妹妹没人看,摔了碰了,看病抓药的钱哪里来?”
他叹了口气:“您说识字好,俺信。可对俺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识字是‘远水’,眼前的活儿才是‘近渴’。孩子去识字,家里就少个劳力。少个劳力,就可能少口饭吃,可能弟妹没人看顾出了事。这些,比识不识字要紧多了。”
李晚哑口无言。
赵大柱看了看她,又低声道:“还有女孩儿……娘子,不瞒您说,俺们巷子东头老王家,前几日把十一岁的闺女送到城南张老爷家做丫头了,签了五年活契,得了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够他家吃半年。要是送来识字?五年下来,不但没银子拿,还得倒贴衣裳鞋袜。娘子,您说,要是您,您选哪个?”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再说了,在大家伙儿心里,读书识字是有钱人家的事。咱们穷人,生来就是卖力气的命,识了字又能怎样?还能当老爷不成?反而怕孩子识了几个字,心气高了,不甘心做苦力,到头来高不成低不就,更难受。还不如从小认命,该干啥干啥。”
李晚站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她一直以为自己考虑得周全,却从未真正站在这些贫户的立场上,算过这笔最现实、最残酷的账。
宋先生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听着赵大柱的话,长长叹了口气:“赵兄弟说的,是实情。‘仓廪实而知礼节’,古人诚不我欺。饭都吃不饱时,谁顾得上礼节教化?”
赵大柱见李晚脸色苍白,有些不忍,忙道:“娘子,俺不是怪您……您是好人,真的。栓子能来,是俺家天大的福分。俺今天说这些,是、是觉得您这样的好人,该知道这些,免得……免得以后寒心。”
李晚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向赵大柱郑重一礼:“赵大哥,多谢您直言相告。您让我明白了许多。您放心,栓子来了,我们会尽心教。”
赵大柱连连摆手,慌忙还礼,这才告辞离去。
李晚站在院中,久久不语。石静担心地唤她:“娘子……”
“我没事。”李晚摇摇头,苦笑,“只是觉得自己天真了。原以为开了门、备了饭,大家就会来。却忘了,对有些人来说,跨过这道门的‘代价’,比我想象的重得多。”
宋先生温声道:“李娘子不必自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真担当。咱们这六个人,便从这六个人开始。教好了,便是六颗种子。种子发了芽,自有看见的人。”
李晚点头,心中重又坚定:“先生说得是。六个人,便六个人。”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说话时,巷子拐角处,那对自称“吴明”的父子并未走远。早已被孙德海收买的父亲吴明——正低声对儿子嘱咐:“进去后,机灵点,看看他们都教什么,特别是那李娘子有没有私下教些别的东西。记住,你爹的差事能不能成,就看你了。”
十岁的吴念——低着头,小声道:“爹,他们真是好人,咱们这样……”
“好人?”吴明冷笑,“好人挡了财路,也得让开。孙老爷吩咐了,摸清他们的底,找到把柄。到时候,要么分一杯羹给我们,要么……”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记住,你是吴家的人,别真被几句好话哄了去。”
吴念咬着唇,不再说话。
吴明看了看四周,拉着儿子快步离去。
与此同时,县城另一头,孙德海正与几个粮商在酒楼雅间密谈。
“孙爷,那启蒙堂真招到人了?”一个胖子问。
孙德海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得意一笑:“放心,我安排的人进去了。用不了多久,就能知道那李晚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若是正经办学便罢,若是有什么猫腻……”他眼中闪过阴狠,“正好拿捏在手里。她那‘匠心阁’生意越做越大,又攀上了柳家和县令,若是能为我所用……”
“高,实在是高!”几人奉承道。
孙德海饮尽杯中酒,望向窗外城西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