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今日春分刚过,我们就从“春”字开始学(2/2)
“而且会来的很早。”李晚补充。
巷子拐角处,吴念并没有直接回家。
他走到一处僻静的墙角,打开书包,看到那两包糕饼,眼眶蓦地红了。他小心地取出一包,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剩下的仔细包好,藏在书包最底层。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半截炭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今天学的字和诗。写完后,他盯着本子发呆。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念儿,孙老爷手下的人说了,只要你每日将学堂里教的、李娘子说的、宋先生讲的,都记下来告诉我……孙老爷便能在他的铺子里,给爹安排个抄写账目的活计。”
“那是有工钱、有体面的活计啊!”父亲那晚红着眼说,“不用再蹲在街角等人来雇抄信,不用再看人脸色……孙老爷说了,若是做得好,还能介绍我去书局做事。”
“可是爹,我们这样……”吴念当时忍不住问。
“爹知道不该!”父亲的声音哽咽了,“可你娘病着,每天都要吃药。爹这几个月接的活越来越少……那天孙老爷的人找上门,说只是让你去听听课,看看他们教什么正经不正经,会不会害人……”
父亲握着他的手,那双原本握笔的手如今布满老茧和冻疮:“念儿,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天资聪颖,本该正经进学……如今却要你做这种事。但那个活计……那个活计能让我们一家人活下去啊!”
吴念记得父亲眼中的挣扎与痛苦。一个读书人,沦落到要靠着儿子当眼线来换取一个工作的机会,那是何等屈辱。
可母亲咳血的模样更让他揪心。
他收起本子,背好书包,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
推开家门,药味扑面而来。母亲卧病在床,听见动静,虚弱地问:“念儿回来了?”
“娘,我回来了。”吴念快步走到床前,“今日学堂很好,先生教了字和诗。”他从书包里掏出那包糕饼,“这是学堂给的,您吃点。”
吴母看着糕饼,眼泪就下来了:“我儿……娘拖累你了……”
“娘别这么说。”
正说着,吴明推门进来,手里提着药包。看到吴念,他急切地问:“今日如何?都教了什么?”
吴念将所学一五一十说了。吴明听得很仔细,又问:“李娘子可有私下说什么?学堂里可有什么特别的书册图样?宋先生除了教章程上的,可有讲别的?”
“没有。”吴念摇头,“都按章程教的。李娘子一直在旁听,下学时给了我一包糕饼。”
吴明接过糕饼,手颤了颤,长叹一声:“李娘子……是个善心人。”
“爹,我们这样……”吴念忍不住说,“李娘子和宋先生是真心教学,我们却要……”
“别说了。”吴明打断他,声音苦涩,“爹知道不该。可孙老爷那边……今日他手下的人又来问了,说若咱们好好做事,下个月就能安排我去铺子里试用。”
吴明看向病榻上的妻子,眼中满是痛苦:“念儿,爹也是没法子。你娘这病不能断药,咱们也不能总靠里正和邻舍接济……爹是个读书人,却连家都养不活……”
他说不下去了,转身去灶台煎药,背影佝偻。
吴念坐在母亲床边,握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母亲昏睡着,眉头紧蹙,梦里也不安稳。
窗外月色清冷。吴念想起白日里,宋先生讲解“春”字时的神情,那是对学问的虔诚。想起李娘子悄悄塞糕饼给他的温柔眼神。想起陈二狗憨厚的笑容,小石头亮晶晶的眼睛。
这样的善心,这样的温暖,他真的要用算计去回报吗?
可父亲眼中的绝望,母亲的病痛,这个家摇摇欲坠的现状……像无形的绳索,捆得他喘不过气。
孙德海承诺的“活计”,对父亲而言是救命稻草。对一个落魄书生来说,能重新得到一份与文字有关的、有工钱有体面的工作,那是尊严的微光。
而这微光,需要用他的背叛去换取。
吴念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
同一时刻,城西“悦来”客栈三楼。
孙德海听着手下回报,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就教了这些?‘春、雨、苗’,一首农事诗,数数?”他放下茶盏,“吴明那儿子怎么说的?”
“回老爷,那孩子一五一十都说了,还记了笔记。”手下恭敬道,“吴明也老实,把儿子说的都转述了。看样子是真想得那个活计。”
孙德海冷笑:“一个落魄书生,给他点希望,就巴巴地凑上来了。”他顿了顿,“李晚那边呢?”
“一直在旁听,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下学时给了那孩子一包糕饼,倒是会收买人心。”
“不急。”孙德海摆摆手,“让她先教着。等土豆种成了,她借着这善名,再行推广,名利双收……那时候再动,才有效果。”
灰隼在一旁道:“孙爷,那吴明……”
“先吊着。”孙德海眼中闪过算计,“给他点小活,让他抄抄无关紧要的账目,工钱给得低些。要让他觉得有希望,又不敢不听咱们的。等他儿子在学堂里待久了,摸清了门路……”
他没说完,但书房里几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对了,”孙德海想起什么,“杨柳庄那边怎么样?”
“守着紧,有老兵看着,还有几个生面孔,像是练家子。”手下回道,“不好靠近。”
孙德海皱眉:“练家子?李晚一个妇人,哪来的人手?”
“许是柳家安排的,或是县令那边……”
“哼。”孙德海冷哼一声,“那就先不动田庄。从学堂入手,一样能拿捏她。”
烛火摇曳,映着几张各怀心思的脸。
而此刻,李晚家中,她正坐在灯下记录今日教学情况。写到吴念时,笔尖顿了顿。
石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东家娘子。”
“石磊叔,有事?”
“今日学堂外,有两个生面孔晃悠。”石磊低声道,“有我盯着,他们没敢靠近。其中一人,像是那杂耍班主手下的。”
李晚点头:“我知道了。”
“还有一事。”石磊道,“我打听了一下吴明那家。确实是三年前从邻县搬来的,原本开书铺,生意失败后很落魄。他妻子肺痨,常年吃药,家里穷得叮当响。但怪的是……最近吴明似乎接了份稳定的抄写活计,虽然工钱不高,但好歹有进项。”
李晚心中一动:“可知是谁给的活计?”
“还在查。”郑伯道,“但时间上,和启蒙堂招生的日子挨得近。”
李晚沉默片刻:“辛苦了石磊叔,继续留意。”
石磊退下后,李晚放下笔,望向窗外。
月光洒在庭院里,阿九睡着的房间一片安宁。她知道暗处有影卫保护,估摸着为了土豆,说不定知府和县衙也派了人,但那种被窥视、被算计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吴念那双清澈又痛苦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浮现。
那孩子太聪慧,也太早熟。他眼中的挣扎,不像是寻常贫家孩子对学习的渴望,倒像是……背负了什么重担。
“东家,夜深了。”石静轻声道。
“嗯。”李晚吹熄灯,躺下。
她知道前路艰难,知道暗处有算计。但当她想起栓子留咸蛋给妹妹的样子,想起秀儿数数时的认真,想起小石头蹲在地上练字的专注,想起吴念帮助陈二狗时的耐心……
她便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窗外,屋檐阴影里,影十三和影五十二无声对视。
“那孩子不对劲。”影十三低语。
“孙德海的手笔。”影五十二冷笑,“拿捏读书人,他最擅长。”
“要告诉李娘子吗?”
“再观察观察。”影十三道,“她似乎已有所察觉。”
更远处,知府周景程派来的暗卫,也正严密注视着这座小院的动静。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但在这寂静之下,知识的种子正在萌芽,善良的微光正在传递。而围绕这微光的算计与守护,也在无声地交织。
吴念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屋顶。
他想起宋先生今日最后说的话:“识字如凿井,初时费力,得水后便易。这水,能解己渴,亦能赠人饮。”
赠人饮……
他翻身,将脸埋进破旧的枕头里。
明日,他该如何面对宋先生和李娘子清澈的目光?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