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称王争霸:巴蜀征伐四十六(2/2)
他深知时间紧迫。两个月,韩王只给了他两个月。在离开南阳前的最后一次面圣中,韩王那深沉而疲惫的眼神,他至今记得。大王没有说太多,只是将调兵的虎符交到他手中,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鱼卿,寡人勉为其难。”
“勉为其难”四个字,重如千钧。
巴地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急。楚国在沅水流域增兵的迹象明显,战船在洞庭湖聚集的谍报三天一送;那些躲在山林深处的巴人部落也在频繁异动,几个归附韩国的土司已经送来求援信,说深山里的“生巴”正在串联,磨刀霍霍。山雨欲来,风已经灌满了整个巴山蜀水。
他必须在这令人窒息的潮湿与泥泞中,抢出时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像从石头里挤出血来。
“军门,”身后传来一个略显文气的声音。是军参谋祭酒徐楷,原襄阳府的兵曹,通晓文书律令,心思细密,被征调入军中担任参谋。他此刻手中也捧着一卷文书,眉头微蹙。“各协报上来的逃亡人数,今日又增加了二十七人。按律,逃兵抓获即斩,并连坐同伍。但……”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鱼叟的背影,“是否略施惩戒即可?大战在即,如此严苛,恐伤士气,也容易激起兵变。毕竟这些人……毕竟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军人。”
鱼叟没有回头。他依旧看着校场上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身影,声音冷硬如铁,每个字都像凿子敲在石头上:
“按律执行。抓到逃兵,营前斩首,首级用石灰腌了,传示各营。同伍者,鞭三十,扣三日口粮,所在队长、哨长降一级,罚俸一月。”
他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徐楷脸上。那目光并不凶狠,但平静得让徐楷心里一凛。
“徐参谋,你要记住三件事。”鱼叟的声音不高,但在雨声和远处训练声中异常清晰,“第一,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人,是时间。五万人里少几百人,不影响大局。但军纪一旦松弛,便是溃堤之始,神仙难救。”
他向前走了半步,玄色大氅的下摆拂过望楼湿漉漉的木板:“第二,仁慈,在这里,是对那些即将死在巴人刀下的士卒的残忍。你现在对他们仁慈,让他们觉得逃亡不过挨几鞭子,上了战场他们就会逃跑,然后被巴人像宰羊一样杀掉。你是愿意现在做恶人,还是愿意将来在阵亡名单上看到他们的名字?”
徐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鱼叟抬手制止了他。
“第三,”鱼叟的目光越过徐楷,投向更远处铅灰色的天空,“这些人现在是奴隶,是苦力,是降卒,是山民。但他们将来会是兵,是卒,是可能光宗耀祖的军人。而军人,第一课就是学会承担——承担命令,承担艰苦,承担同袍的生死,也承担自己犯错的代价。连坐残酷吗?残酷。但战场上,一个人的退缩,可能导致一整条战线崩溃,成百上千的同袍因此丧命。那时,谁去跟那些战死者的父母妻儿说‘对不起,那个人只是害怕了’?”
徐楷沉默了。他脸上的挣扎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明悟。他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下官……明白了。是下官迂腐。”
鱼叟点点头,没有再责备。他知道徐楷是文官出身,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但这里是军营,是即将开赴战场的地方,这里只有一种道理:战争的道理。
雨丝飘在鱼叟的脸上,冰凉。他重新转过身,手按回栏杆。木头已经被他的手掌焐热了些,但湿气依旧透过掌心传来。他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也是这样的春天,也是这样的雨,他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那时候训练他的老校尉,比熊罴还凶,比常固还严,他恨过,怨过,但第一次在战场上躲过致命一箭、反杀敌人后,他懂了。
战场不给人第二次机会。训练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这是最朴素也最真实的真理。
“告诉各协统,”鱼叟忽然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决断,“从明日起,所有训练项目,量再加三成。晨操提前半个时辰,晚练延长半个时辰。五日一小考,考核项目随机抽取;十日一大比,各协之间比武较技,排名公示。”
他顿了顿,继续道:“优胜者,全协加餐食,赏酒肉,主官记功一次;垫底者,全营加练一个时辰,连续三日,主官同练,并记过一次。我要他们在开拔之前,达到三个标准——”
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屈下:“第一,听到鼓声知道前进,听到锣响懂得后退,看到令旗明白变阵,反应时间不得超过三次呼吸。第二,基础战技——弩手上弦、放箭,长矛手突刺、格挡,刀盾手劈砍、掩护——必须达到‘熟练’,我的标准是,闭着眼睛也能完成七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鱼叟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徐楷和主簿:“我要他们累。累得躺下就能睡着,累得没力气去想自己从前是不是奴隶,没工夫去害怕巴人有多凶悍,也没心思去琢磨怎么逃跑。我要他们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念头,都耗在训练上,耗到脑子里只剩下‘服从’和‘杀敌’四个字。”
徐楷和主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这种训练强度,简直是要把人往死里练。但……他们知道鱼叟是对的。两个月,从奴隶到士兵,这不是请客吃饭,这是淬火成钢,不用猛火,不出精钢。
“诺!”两人同时躬身应道,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
鱼叟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处理文书。望楼上又只剩下他一人。
细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他极目远眺,越过嘈杂混乱的营寨,望向南方。那是巴山的方向,群山在雨雾中只露出青黑色的、连绵起伏的轮廓,像一头匍匐在天地间的巨兽,沉默地等待着。山的那边,就是战场,是无数人命运交汇、生死相搏的修罗场。
他能想象那里的地形:山高林密,河谷深切,道路如肠。巴人熟悉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涧,他们会像幽灵一样从密林中钻出,用毒箭、陷阱、以及那种蛮悍不畏死的冲锋,将不熟悉地形的军队拖入泥潭。
而他的任务,就是带着这支仓促组建的军队,在两个月后开进那片群山,找到巴人的主力,击溃他们,震慑楚国,为韩国在巴地的统治钉下最牢固的楔子。
难吗?难如登天。
但他是鱼叟。二十岁从军,从最底层的步卒做起,流过血,断过骨,也眼睁睁看着同袍在身边倒下。他经历过惨败,也享受过大胜,他知道战争的真相:没有什么常胜将军,只有准备更充分、意志更坚定、犯错更少的一方。
营地里,熊罴的吼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在教弩手如何快速装填;常固的口令依旧平稳,长矛方阵正在练习从行进中突然转向;其他校场上,刀盾相击的声音、军官的呵斥声、士兵们沉重的喘息与呐喊声、伙头营敲击铁锅的叮当声、雨打帐篷的噗噗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喧嚣。
这喧嚣掩盖了恐惧,消化着痛苦,也孕育着某种崭新的、粗糙而强悍的东西。就像把各种矿石扔进熔炉,在高温中熔化、混合、反应,最后出来的,可能是废渣,也可能是精钢。
铁在雨中淬火,骨头在泥里挣扎。初春的广安,这片被铅灰色天空笼罩、被无尽雨水浸泡的营寨,正在用最粗粝、最原始的方式,铸造着一把指向巴山腹地的利刃。
而时间,正如那中军大帐里铜漏中的水,一滴,一滴,冷酷地流逝着。
鱼叟站在望楼上,像一尊黑色的礁石,任凭风雨吹打。他的目光依旧锐利,腰背依旧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