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黄鹂(2/2)

“昔年军中故旧,散落四方,说来惭愧,尚未寻得。”萧寒陵滴水不漏。

两人你来我往,看似闲谈,实则机锋暗藏。黄鹂学识颇丰,谈吐不俗,从北地风物到诗词歌赋,乃至时局商事,皆能言之有物,且每每能触及关键,显是受过极好教养,且对世事颇有见解。萧寒陵则应对从容,引经据典偶露峥嵘,对时局的看法也往往一针见血,却又点到即止,令人难测深浅。

越谈,黄鹂心中惊异越甚。此人见识之广博、气度之沉稳、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俯瞰全局的视野,绝非寻常商贾能有!甚至……比她父亲黄文轩宴请过的某些帝都来客,更具一种内敛的贵气与威仪。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泛起涟漪。父亲曾隐约提过,帝都剧变,那位名震北疆的寒王殿下似乎……她不敢再想下去,但目光落在萧寒陵那看似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包容山川湖海的眸子上时,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茶过三巡,黄鹂真心实意地赞道,眼中异彩连连,“萧先生大才,蛰居于此,未免可惜。家父素来敬重贤才,若先生不弃,鹂儿愿为引荐。今夜恰逢家父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城中耆老,皆是风雅之士,先生可否赏光?”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试探:“家父也曾久居帝都,或许……与先生有旧亦未可知。”

萧寒陵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黄鹂的招揽之意明显,这“有旧”之说,更是意有所指。是陷阱,还是机遇?拒绝,可能引起猜疑;接受,则意味着踏入临川城权力场的漩涡。

电光石火间,他已有了决断。既然选择了临川城作为立足点,有些局面,迟早要面对。这黄家,或许正是破局之钥。

他放下茶盏,抬眼看向黄鹂,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既蒙小姐盛情,黄老先生雅意,萧某……却之不恭了。”

黄鹂眼中笑意更深,起身盈盈一礼:“既如此,酉时三刻,鹂儿在府外恭候先生大驾。听涛阁一叙,甚是投缘,望先生莫要爽约。” 言罢,翩然而去。

萧寒陵送至偏厅门口,目送那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廊外。叶盛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此女心思玲珑,其父黄文轩,乃前朝鸿胪寺少卿,因故滞留金国,后被金主赏识,授以虚职,实则在临川汉人商贾中威望极高,与金国贵族也往来密切。其府邸,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亦要一探。”萧寒陵负手而立,目光望向城南方向,那里是临川城达官显贵聚居之处,“准备一下,今晚,赴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黄府坐落于城南幽静处,占地颇广,亭台楼阁虽不及江南园林精巧,却也气派庄严,门楣上“黄府”二字,铁画银钩,隐隐有官家气象。

萧寒陵只带了叶盛一人随行,皆换了体面的深色锦袍。至府门前,早有管家等候,恭敬引二人入内。穿过影壁回廊,但见府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宴席显然已开。

黄鹂亲自迎出二门,今日她换了身水蓝色织锦长裙,外罩银鼠比甲,发间明珠步摇,衬得人比花娇,清丽中更添几分贵气。她笑靥如花:“萧先生果然信人,快请,家父与诸位世伯已等候多时了。”

宴设于花厅,温暖如春。席间已有五六人,皆锦衣华服,气度不凡,有汉人老者,亦有金人装扮的魁梧男子。主位之上,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髯的老者,身着儒衫,目光温和中透着睿智,正是黄鹂之父,前鸿胪寺少卿,黄文轩。

见黄鹂引着萧寒陵二人进来,席间众人目光皆投了过来,带着审视与好奇。

“父亲,这位便是女儿日前提起的萧陵,萧先生。” 黄鹂上前引见,又对萧寒陵道,“萧先生,这位便是家父。”

萧寒陵上前一步,执礼甚恭:“晚生萧陵,见过黄老先生,见过诸位。”

黄文轩目光在萧寒陵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讶异,随即恢复如常,抚须笑道:“萧先生不必多礼,小女归来,对先生才华赞不绝口,老夫亦是心向往之。快快入席。”

宾主落座,宴席继续。黄文轩谈吐风雅,引经据典,席间众人亦是附和,气氛看似融洽。萧寒陵举止得体,言谈不多,但每每开口,皆能切中要害,引得黄文轩频频注目。

酒过三巡,黄文轩忽而叹道:“如今这世道,商旅艰难,尤其是南北货运,关卡林立,税赋繁重。萧先生年轻有为,不知对今后行商,有何打算?”

这话看似寻常问询,实则暗藏机锋,在试探萧寒陵的底细与志向。

萧寒陵放下酒杯,淡然道:“经商之道,在于互通有无,顺势而为。南北货物,各有珍奇,若能寻得稳妥渠道,减些周折,便是利民利己之事。至于今后,萧某初来乍到,还需仰仗黄老先生与诸位前辈提点。”

不卑不亢,既表明了经商意图,又未露具体根底,还将话题抛回。

黄文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萧先生过谦了。观先生气度,绝非寻常商贾。老夫冒昧问一句,先生祖籍何处?听口音,似乎……”

他话未说完,但意有所指。席间其他人也竖起了耳朵。

萧寒陵心知,关键时刻到了。他抬眼,迎上黄文轩的目光,缓缓道:“祖籍……帝京。”

短短三字,如石投静水。

帝京!那可是大雍都城!席间瞬间安静下来,连丝竹声似乎都低了下去。几位汉人老者交换着眼色,那金人装扮的男子也放下了酒杯,目光锐利地看向萧寒陵。

黄文轩瞳孔微缩,脸上笑容不变,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哦?帝京人氏?不知先生可曾听闻,如今帝都风云变幻,那位曾威震北疆的寒王殿下……”

他紧紧盯着萧寒陵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据说,已不知所踪。朝廷……正在寻他。”

花厅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寒陵身上。黄鹂更是屏住了呼吸,美眸一瞬不瞬。

萧寒陵神色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举杯向黄文轩示意,声音清晰而平稳:

“江湖路远,世事如棋。寒王殿下乃天潢贵胄,其行踪,岂是我等升斗小民所能揣测?萧某离京日久,只知如今临川冬雪甚美,愿与老先生,共饮此杯。”

说罢,一饮而尽。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那种身处漩涡中心却淡然自若的气度,那种提及“天潢贵胄”时自然而然的语气,以及“离京日久”这四个字背后可能蕴含的信息,已足够让在座的老狐狸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黄文轩看着萧寒陵,良久,忽然哈哈大笑,也举杯饮尽:“好!好一个‘江湖路远,世事如棋’!萧先生,请满饮此杯!从今往后,在这临川城中,但有需助之处,尽管开口!”

他话音落下,席间气氛陡然一变,从最初的审视试探,变得热情而微妙。所有人都明白,黄文轩此言,已是一种隐晦的接纳与表态。

黄鹂坐在父亲下首,看着那个在众人瞩目下依旧从容不迫、仿佛自带光环的俊朗男子,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脸颊微微发烫。她最初只是欣赏其才华气度,隐约有所猜测,如今……这猜测似乎正被一步步证实。

一个流落北疆、可能身份极其尊贵的落魄王孙……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既感震惊,又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刺激、好奇与某种隐秘期待的情绪。

夜宴继续,歌舞升平。但所有人都知道,临川城这潭水,从今夜起,因为这位“萧先生”的到来,注定不会再平静了。

而萧寒陵,在黄文轩那看似热情、实则深不可测的笑容中,看到了机遇,也看到了……新的风险与挑战。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目光幽深。

棋子已落,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