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璃权衡,皇帝安(2/2)
李福全闻言,顿时吓得僵住,再不敢动弹分毫,只能尽力保持姿势,紧紧抱着怀中的帝王,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紧张万分地看着沈璃继续施针。
沈璃没有丝毫停顿,第二针,瞄准慕容翊前发际正中直上五分处的神庭穴,稳准刺入;第三针,刺入两侧太阳穴;第四针,刺入颈后风池穴……她下针的速度极快,认穴奇准,手法更是繁复奇诡,或捻或转,或提或插,深浅不一,角度刁钻。周鹤鸣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惊骇之意越来越浓——这绝非他所知的任何一派针灸之术!这手法古朴奇特,每一针的角度、深度、力道都仿佛经过了千锤百炼,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绝非寻常乡野郎中之技!
随着一根根金针的刺入,以及那奇特冷香的持续萦绕熏染,慕容翊原本滚烫灼手的皮肤,竟然开始微微出汗。那汗液并非寻常的透明无色,而是带着一丝淡淡的、令人不安的黄褐色,并且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腥臭之气——这显然是体内沉积的毒热正在被那香药和金针之力一点点逼出体外的迹象!
他的喉咙里开始发出更加清晰、更加痛苦的嗬嗬声,像是有什么粘稠的异物堵塞在喉间,又像是在承受着某种刮骨剜心般的巨大折磨。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脸色也变幻不定,时而泛起骇人的青紫色,时而又褪为死寂的苍白。
李福全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帝王的身体温度在剧烈变化,时而烫如烙铁,时而又冰凉吓人,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紊乱,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他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询问,想要停止这看起来无比痛苦的过程,但一接触到沈璃那全神贯注、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神,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他只能拼命告诉自己,要相信她,这是唯一的希望!
沈璃的额头上也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的嘴唇微微抿紧,显然这套针法对她的精神集中力和体力都是极大的消耗。但她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不适,依旧眼神锐利,动作稳定,心无旁骛地继续施针,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高度紧张中一点点流逝。香炉中的香粉渐渐燃烧殆尽,空气中的那股清苦冷冽的香气也随之淡薄了一些。此时,沈璃已经在慕容翊的头顶、面部、颈项、前胸等处的十几处关键穴位上刺入了金针。那些细长的金针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微微颤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如同在一片死寂的土地上插下的希望之旗。
最后一针,沈璃从锦盒中取出了那根最长、也最细的金针。她再次将其浸入烈酒中消毒,然后拿起。她深吸一口气,眸光瞬间凝聚如实质,运足了全身的气力与精神,对准慕容翊胸前两乳连线正中、人体宗气汇聚之处的膻中穴,以一种特殊的手法,快、准、稳地直刺而入!
“呃啊——!”
几乎就在这最后一根金针刺入穴道的瞬间,慕容翊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剧烈一颤,双眼骤然睁开!他喉咙剧烈滚动,猛地向前一倾,“哇”的一声,一口颜色更深、近乎墨黑的粘稠血液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猛地溅湿了明黄色的床幔和李福全的衣襟!那血液不仅颜色骇人,更是散发着一种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
“陛下!”李福全惊骇之后,便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都变了调。
整个大殿内,所有人都瞬间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盯在慕容翊的脸上,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只见慕容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剧烈地起伏,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刚刚睁开的双眼,眼神先是涣散茫然,没有焦点,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雾,迷茫地映照着殿顶华丽的藻井。但很快,在那持续萦绕的冷香作用下,那层白雾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拨开,他的眼神开始慢慢凝聚,逐渐有了神采和焦距。
他先是看到了床前不远处那个脸色苍白如纸、额角鬓发已被汗水浸湿、显得异常疲惫却依旧站得笔直的沈璃,看到了她手中那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闪着金光的长针;然后他感受到了身后支撑着自己的、正在微微发抖的李福全,看到了他脸上那混合着泪水与狂喜的表情;最后,他的视线扫过了周围那些屏息凝神、神色充满了震惊与敬畏的太医和宫人们。鼻腔中那股独特的、清苦冷冽的香气尚未散去,让他混沌灼热的头脑感到了一丝难得的清凉与清醒。
他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发出极其沙哑、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声音:“……是……你……?”
那声音虽然轻若游丝,却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刚刚挣脱死亡束缚的恍惚与迷茫,有对眼前这超乎想象景象的深深困惑,更有一种深沉的、锐利的、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审视。他努力地回忆着,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无边无际的黑暗、灼烧五脏六腑的炽热、冰冷刺骨的寒意交替折磨……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那无尽的痛苦吞噬之时,一缕奇异的冷香如同指引的丝线,飘入他混沌的识海,紧接着,身体几处要害穴位传来一阵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那痛楚虽然剧烈,却像是一双双强有力的手,硬生生地将他的神智从那无底的深渊边缘拽了回来!
而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竟然是这个……这个让他之前偶然一瞥、觉得有些特别却又并未真正放在心上的小宫女?他记得她,之前在御花园见过一次,她正安静地修剪花枝,侧脸沉静,眼神清澈通透,不像其他宫女那般怯懦或浮躁,当时只觉得这宫女气度不凡,却也没多想。没想到,此刻,救了他性命的人,竟然是她?!
沈璃在他目光看过来瞬间,立刻手腕一翻,熟练而迅速地将那根最长的金针收回。她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惶恐,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僭越施救后惶恐不安的宫女角色:“陛下洪福齐天,得上天庇佑,终于苏醒!奴婢惶恐,奴婢死罪!方才情急之下,冒死以家传浅陋之术惊扰圣驾,为陛下施针驱毒,实乃万不得已之举!奴婢甘领任何责罚!”
她的动作标准流畅,语气恭敬谦卑,将那份救驾成功的喜悦与后怕、以及身份低微者面对天威时应有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没有丝毫逾越之处。
慕容翊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跪在地上那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夕阳的余晖恰好从殿门的缝隙中斜射进来,如同一道金色的光柱,落在她的身上,为她那身浅碧色的普通宫女服镀上了一层柔和而耀眼的光晕。她的脊背挺直,即使是以最谦卑的姿势跪伏在地,也隐隐透着一股难以折弯的韧劲。
他凝神感受着自己身体内部的变化。那之前如同烈焰般焚烧他四肢百骸、纠缠不休的灼热剧痛,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的确已经减轻了不少。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充斥全身,让他连抬手都觉得困难,但神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那股让他痛苦不堪、几乎致命的毒热,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抽走了一部分,虽然根子可能还在,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肆虐,吞噬他的生机。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包括李福全和周鹤鸣,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反应。周鹤鸣站在一旁,看向沈璃的目光中已经充满了震惊与难以掩饰的敬佩——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奇特却又立竿见影的救治之法!这个宫女,究竟是何方神圣?李福全则激动得老泪纵横,双手依旧紧紧抱着慕容翊,生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苏醒只是一场幻梦。
良久,慕容翊极其疲惫地重新闭上眼,仿佛在积蓄力量,再次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虽然依旧带着病弱的痕迹,却已经恢复了几分帝王的深沉与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哑着嗓子,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天生的威压:“……是你,救了朕?”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并且那语调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深的探究。
“奴婢万万不敢居功!”沈璃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愈发恭敬,“陛下真龙天子,自有上天护佑,百毒不侵。奴婢微末技艺,不过是恰逢其会,侥幸为陛下稍减痛苦,引导陛下体内浩然正气驱逐邪祟而已。陛下能醒转,全赖陛下自身洪福齐天!”
“起来回话。”慕容翊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调整一下姿势,却引来一阵虚弱感。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回到沈璃身上,眉头微蹙,“朕……昏睡了多久?殿外……为何如此喧哗嘈杂?”
他刚刚醒来,神识初定,便立刻察觉到了殿外隐约传来的争论声、哭泣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里透出的焦虑与不安,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李福全连忙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扶着慕容翊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然后躬身,用带着哭腔却又充满喜悦的声音禀报道:“回陛下!苍天保佑!您已经昏睡了整整四天四夜了!可真真是吓死老奴,吓死满朝文武了!这几日,皇后娘娘和各位娘娘、皇子公主们都在外殿日夜不息地守候祈福,内阁大臣们也是每日数次前来询问病情,焦心似焚啊陛下!”
他顿了顿,脸上的喜悦被沉重的忧虑所取代,声音也压低了:“至于殿外的喧哗……陛下,是因为……是因为边关八百里加急传来了紧急军报!北狄蛮族大汗亲率二十万铁骑,趁我朝不备,大举入侵!已经……已经连破我北方两座重要边城!朔州守将李振李将军……他……他力战殉国了!朔州城已被北狄铁骑重重包围,危在旦夕!军报恳请陛下速速决断,派兵增援啊陛下!”
慕容翊听完李福全的禀报,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难看,原本就因为大病初愈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铁青。巨大的震惊与怒火在他眼中燃烧,他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却因为极度虚弱而浑身无力,刚一动弹,便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陛下!陛下!您慢点!您刚醒,龙体要紧啊!”李福全和刚刚站起身的沈璃见状,连忙同时上前,一左一右地小心扶住他,轻柔地拍抚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慕容翊猛地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他强忍住咳嗽,喘了几口粗气,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锐利如鹰隼,充满了帝王特有的威严与滔天怒火,那怒火甚至暂时驱散了他脸上的病容:“拿……边报来!给朕……看!”
李福全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小跑到御案前,双手捧起那份封口染着暗红色血迹、象征着十万火急的奏折,快步回到榻前,小心翼翼地递到慕容翊颤抖的手中。
慕容翊的手指因为虚弱而不住地颤抖,他艰难地、几乎是耗尽全力地翻开那份沉重的奏折。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刻在他的骨头上——北狄撕毁和约,悍然入侵,城池接连被破,守城将士浴血奋战终至全军覆没,忠烈将领壮烈殉国,无辜百姓惨遭屠戮,朔州被围,危如累卵……
他死死地攥着那份奏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并泛出青白色,眼中先是闪过一片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愧疚与痛心,随即又被更加汹涌的、冰寒刺骨的怒火所取代。愧疚的是,他身为一国之君,竟在国难当头之际重病昏迷,未能及时处理军国大事,致使边疆将士群龙无首,白白牺牲,国土沦丧;怒火的是,北狄蛮族竟然如此卑劣无耻,趁他病重,大举兴兵犯境,屠戮他的子民,践踏他的国土,简直是欺人太甚!
“好……好一个北狄!好一个狼子野心!”慕容翊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却带着冰冷彻骨的杀意,“竟敢趁朕病重,犯我大靖疆土,杀我大靖将士!此等血仇,朕必百倍奉还!朕若不将你们彻底剿灭,挫骨扬灰,誓不为人!”
说完,极度的愤怒再次引动了他体内尚未完全平复的气血,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
沈璃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却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为他拍抚后背,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他背部几个穴位——她在暗中运用了家传的推拿顺气手法,帮助慕容翊疏导郁结的气血。
在沈璃不着痕迹的帮助下,慕容翊剧烈的咳嗽渐渐平复下来。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沈璃身上,那目光深邃如潭,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审视,仿佛要穿透她的身体,看清她内心深处所有的秘密:“你……用的究竟是何种方法?朕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毒”字,他没有直接说出口,但他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和刻意停顿的语调,已然无比清晰地表明了一切——他深知自己这次病倒绝非寻常的积劳成疾,其中必有蹊跷!他甚至可能早已对此有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