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梦魇狂,翊濒死(2/2)
奏章是北疆总兵张焕写的,内容是弹劾监军太监王德福克扣军饷。张焕在奏章中说,近三个月来,朝廷拨付的军饷屡屡短缺:三月拨付的军饷,少了两成;四月的军饷,迟了半个月才到,还少了三成;五月的军饷,至今只到了一半。王德福每次都以 “京城粮价上涨,需扣除运费”“国库紧张,暂时挪用” 为由,私自扣留军饷,导致军中将士无钱购买冬衣 —— 北疆的冬天来得早,九月就会下雪,现在已经七月,将士们还穿着单衣;连粮食都只能掺着野菜吃,有的士兵甚至因为营养不良,训练时晕倒在地。
更严重的是,近日已有士兵因不满而哗变 —— 上月底,一队负责巡逻的士兵,在返回军营后,因饥饿和寒冷,砸了军需处的库房,虽然很快被平息,却已经埋下了隐患。张焕在奏章中恳求慕容翊,尽快查办王德福,补足军饷,否则一旦北狄趁机南下,北疆就会失守。奏章的末尾,还附着一份军饷收支的明细,上面详细记录了每月军饷的应到数、实到数、克扣数,以及几位将领的联名签名,签名的字迹潦草,却透着满满的急迫,有的签名旁边,还按了红色的指印。
沈璃握着奏章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北疆是大燕的北大门,常年抵御北狄的入侵,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驻守,抛头颅、洒热血,却连基本的军饷都得不到保障。她想起父亲沈巍曾经说过,边关将士是大燕的脊梁,若脊梁断了,国家就会崩塌。若是真的发生兵变,北狄必然会趁机南下,到时候大燕腹背受敌,局势将彻底失控。
她放下奏章,伸手拿起一支朱笔。笔杆是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细小的 “宸” 字,是先帝赐给慕容翊的御用笔,笔毛是上等的狼毫,柔软而有弹性。她将笔尖浸入朱砂砚台,鲜红的朱砂沾满笔尖,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像新鲜的血,让她想起了沈家满门抄斩时,刑场上的血色。
沈璃强迫自己稳住手腕,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慕容翊平日批阅奏章的模样 —— 他总是先仔细读完奏章,然后皱着眉思考片刻,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御案的角落,再提笔批复,字迹刚劲有力,从不拖泥带水,重要的地方还会用朱笔圈出来,提醒自己后续跟进。
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慕容翊的语气和决断,在奏章的空白处,缓缓写下批复:
“着即命锦衣卫指挥使带百人,即刻前往北疆,锁拿监军太监王德福回京,交大理寺严加审讯,彻查军饷克扣一事,务必追讨回被克扣的军饷,严惩相关责任人。北疆军务暂由副将李岩代理,李岩需即刻安抚军心,开仓放粮,优先保障将士们的衣食,严防北狄趁机入侵。户部即刻从国库调拨五十万两白银,作为北疆军饷,由户部侍郎亲自押送,三日内启程,不得延误。若有官员推诿扯皮,延误军机,以军法论处。钦此。”
写完,她放下朱笔,拿起那方羊脂玉私印。玉印触手温润,上面刻着 “慕容翊印” 四个篆字,她将玉印在朱砂砚台里轻轻蘸了蘸,确保印面均匀沾满朱砂,然后对准朱批的末尾,重重盖了下去。
“啪” 的一声轻响,鲜红的印鉴落在白纸黑字之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权威。那红色鲜艳得刺眼,像是在宣告着,从这一刻起,她将接过这份沉重的责任,在这乱世之中,为大燕撑起一片暂时的安宁。
也就在印鉴落下的瞬间,偏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吱呀 ——” 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几乎要被折断,门楣上积着的灰尘簌簌落下,落在门口的地面上。为首一人,身穿亲王常服,衣料是上等的云锦,绣着四爪蟒纹,蟒纹的金线是真金捻的,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腰间系着一条玉带,上面镶嵌着一块硕大的翡翠,翡翠是缅甸贡品,颜色翠绿,毫无杂质;他的头发用玉冠束起,玉冠上镶嵌着一颗东珠,是先帝赏赐的。他面容与慕容翊有几分相似,却多了几分骄横之气,剑眉倒竖,眼神凶狠,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正是大皇子慕容琮。
他身后跟着几位身着绯袍的重臣 —— 吏部尚书李默,年近六十,头发花白,朝服的领口沾着一丝墨渍,显然是被慕容琮强行拉来的;礼部尚书王显,身材微胖,脸上满是不情愿,却不敢表露出来;还有一位宗室亲王,是慕容翊的堂叔,封号 “靖安王”,他穿着紫色的亲王常服,眼神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李默想劝阻,却又不敢开口,只能频频给王显使眼色。
萧重紧随其后,他的额角有一道新鲜的血痕,血痕约莫一寸长,还带着淡淡的红肿,显然是在阻拦时被人用拳头打伤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衣领,留下一块深色的痕迹。他手握刀柄,指节发白,眼神冰冷地盯着慕容琮,却因职责所在,不敢擅自动手 —— 他是禁军统领,只能阻拦,不能对皇子动武。
“沈璃!你好大的胆子!” 慕容琮一眼就看到坐在御案后的沈璃,以及她手中尚未放下的玉印,顿时目眦欲裂,指着她厉声喝道,“你一个卑贱的宫女,也敢僭越坐于御座之上,私自动用父皇的印玺!你这是谋逆!是要颠覆我大燕江山!来人,给本王把这个妖女拿下,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他身后的两个侍卫立刻应声上前,这两个侍卫是他从亲卫中挑选的,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劲装,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快步朝着沈璃走去,眼神凶狠,显然是要强行抓人。
“我看谁敢!” 赵德全突然尖声叫道,他张开双臂,挡在御案前,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虽然身材瘦小,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气势,“陛下有口谕,沈姑娘代行批红,乃是奉旨行事!大殿下,您这是要抗旨不遵吗?!陛下还在寝殿静养,您却带人强闯偏殿,惊扰圣驾,就不怕父皇醒来后,治你的罪吗?到时候,别说皇位,你能不能保住亲王的爵位,都难说!”
“口谕?谁知道是真是假!” 慕容琮冷笑一声,眼神如毒蛇般钉在沈璃身上,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父皇昏迷不醒,人事不知,谁能证明这口谕是真的?说不定是你这阉奴和这妖女勾结,伪造口谕,矫诏篡权,想趁机掌控朝政!沈璃,你以为凭着这点伎俩,就能骗过所有人吗?你别忘了,你是罪臣之女,你父亲是通敌叛国的罪犯,你留在宫中,本身就是个隐患!”
沈璃缓缓放下手中的玉印,抬起眼。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泛青,但那双眸子却清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对上慕容琮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她知道,此刻退缩就是死,只有迎难而上,才能保住自己,保住朝局。
“大殿下,” 她的声音平静却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陛下尚在寝殿,气息虽弱,却并未龙驭宾天。您便带兵强闯紫宸殿,口口声声指责奉旨行事之人谋逆,甚至直呼陛下名讳 —— 您可知,直呼帝王名讳,是大不敬之罪?您此举,又将陛下置于何地?莫非是盼着陛下…… 早日归天,您好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吗?”
这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戳中了慕容琮的痛处。他一直以 “长子” 自居,认为皇位理应是他的,这些日子更是暗中联络朝臣、拉拢将领,甚至不惜用金银珠宝收买宗室亲王,就等着慕容翊驾崩,好登基称帝。沈璃的话,无疑是当众揭穿了他的野心,让他颜面扫地,也让在场的大臣们暗自警惕。
“你…… 你胡说八道!” 慕容琮气得脸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只发怒的公牛,指着沈璃的手都在颤抖,“本王是担忧父皇的安危,担心朝纲被小人把持,才不得不亲自前来查看!你这妖女,竟敢血口喷人,污蔑本王!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治你的罪!”
“朝纲是否被把持,非殿下空口白牙就能断定。” 沈璃拿起方才批阅完的北疆军报,递到赵德全手中,示意他交给慕容琮。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逻辑:“北疆军饷被克扣,将士怨声载道,随时可能酿成兵变。北狄的探子已经在边境活动,若北疆失守,大燕的北大门就会被打开,到时候百姓流离失所,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奴婢在此批红,是为了稳定军心,保住大燕的边境安宁,而非为了一己之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慕容琮身后的几位重臣,语气微微加重,特意看向吏部尚书李默和靖安王:“敢问大殿下,若您处在奴婢之位,面对如此紧急的军报,是会任由边关生乱,置将士和百姓于不顾,还是如奴婢一般,行此权宜之计,先解燃眉之急?几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辅佐先帝和陛下多年,想必也明白,此刻稳定朝局,比争论谁有资格批红,更为重要。若是因为殿下的争执,延误了北疆的军情,导致边境失守,这个责任,谁能担得起?”
赵德全将奏章递到慕容琮面前,那鲜红的朱批和 “慕容翊印” 的印鉴,在阳光下刺目无比。吏部尚书李默和礼部尚书王显凑上前看了一眼,脸色都微微一变 —— 北疆兵变可不是小事,若是真的出了岔子,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轻则被罢官,重则被灭族,谁也不敢轻易沾染。靖安王也偷偷看了一眼,眼神里的犹豫更甚,他原本想支持慕容琮,可此刻却觉得,沈璃的话更有道理,若是真的因慕容琮的冲动导致边境失守,他也会受到牵连。
慕容琮看着奏章上的批复,又看了看身后几位大臣的神色 —— 李默低头不语,王显避开他的目光,靖安王更是直接后退了一步,显然都不支持他硬闯。他原本以为沈璃只是个不懂朝政的宫女,只要用 “谋逆” 的罪名吓住她,就能轻易掌控局面,却没想到她不仅敢反驳,还能有理有据地将他的质问堵回去,甚至争取到了几位大臣的默许。
萧重适时上前一步,他的手依旧握在刀柄上,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大殿下,陛下需要静养,不容惊扰。沈姑娘奉旨代批奏章,有陛下的私印为证,并非矫诏。若殿下对批红有异议,可待陛下醒来后,再向陛下禀明,请求陛下重新决断。此刻强行闯入偏殿,不仅会惊扰圣驾,还可能延误朝政,引发更大的危机。末将职责所在,绝不能容殿下再前进一步!若殿下执意要闯,末将只能按军法处置!”
他身后的禁军侍卫也齐齐踏前一步,甲胄碰撞发出 “铿锵” 的声响,整齐划一,带着浓浓的杀气。侍卫们的手都按在佩刀上,刀鞘微微出鞘,露出一点寒光,眼神坚定地盯着慕容琮带来的人,只要萧重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动手。
慕容琮的脸色变了几变,从涨红转为铁青,又从铁青转为苍白。他看着萧重和禁军侍卫的架势,又看了看身后几位大臣犹豫不决的神色,知道此刻硬闯,未必能占到便宜。若是真的与禁军发生冲突,伤了侍卫,或是惊扰了寝殿里的慕容翊,他就会落下 “以下犯上”“不顾父皇安危” 的罪名,到时候别说皇位,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能保不住。
“好!好一个奉旨行事!好一个权宜之计!” 慕容琮咬着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神阴狠地盯着沈璃,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骨子里,“沈璃,你给本王记住,今日之事,本王不会就这么算了!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本王会让你知道,僭越帝王权力的下场!”
说罢,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人冷声道:“我们走!” 转身时,他的衣袖扫过旁边的花架,架上的一盆兰花被扫落在地,花盆摔得粉碎,兰花的叶子散落一地,像他此刻狼狈的心境。
几位重臣连忙跟上,李默走在最后,路过沈璃身边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担忧,也有敬佩 ——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和智慧。靖安王则低着头,快步走过,不敢与沈璃对视。萧重看着慕容琮等人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偏殿门口,才缓缓松开握刀的手,手背的青筋却依旧清晰可见,额角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偏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但那无形的压力,却比之前沉重了百倍。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烛火燃烧的 “噼啪” 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赵德全松了一口气,擦着额头的冷汗,用的是随身携带的帕子,那帕子早已被汗水浸湿,他却浑然不觉,声音还有些发颤:“姑娘…… 您方才真是吓死老奴了…… 大皇子那脾气,若是真的动手,咱们…… 咱们恐怕真的拦不住……”
“他不敢。” 沈璃打断他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她靠在椅背上,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 刚才的对峙,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他没有陛下的旨意,没有兵权,仅凭一个‘长子’的身份,不敢真的与禁军冲突。他要的是名正言顺,不是落人口实。若是真的动手,就坐实了他‘谋逆’的罪名,得不偿失。”
萧重走到沈璃面前,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眼神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沈姑娘,大皇子虽暂时退去,却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必然会联络四皇子和其他宗室亲王,寻找您的把柄,甚至可能勾结‘影’的人,对您不利。下次再来,恐怕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您…… 万事小心。若是需要人手,末将可以调派一队禁军,暗中保护您的安全。”
沈璃点了点头,她知道萧重说的是实话。慕容琮只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接下来,四皇子慕容瑜 —— 那个看似温和、实则野心勃勃的皇子,还有其他宗室亲王,甚至那些拥兵自重的藩王,都会陆续行动。她坐在这御座之上,手握批红之权,就像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随时可能被岩浆吞噬。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沾染的朱砂。那红色鲜艳而刺眼,仿佛已经渗入皮肤,再也洗不掉。她微微用力,指尖的朱砂被搓成细小的粉末,落在御案上,像一朵朵微小的血花,与奏章上的朱批遥相呼应。
“我知道。” 沈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我没有退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赵德全和萧重都不再说话,偏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吹得窗纸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倾盆暴雨。那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就在宫墙之外,震得人耳膜发疼。
沈璃重新拿起朱笔,蘸了蘸朱砂,目光落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上。第二封是户部奏报,请求拨款修缮黄河堤坝 —— 黄河在六月汛期时,多处堤坝出现裂缝,若是不及时修缮,到了八月的主汛期,很可能会决堤,淹没沿岸的村庄;第三封是礼部奏报,关于中秋祭月大典的筹备事宜 —— 中秋是大燕的重要节日,按例要在天坛举行祭月大典,由帝王主持,如今慕容翊昏迷,礼部不知该如何筹备;第四封是刑部奏报,弹劾地方官员贪赃枉法 —— 江南苏州府知府,利用职权,侵占百姓的土地,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怨声载道,多次上访无果,刑部请求陛下下令彻查。
每一封奏章,都关乎着大燕的民生、礼制和律法,每一个批复,都可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沈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疲惫,提笔落在第二封奏章上。朱笔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像一条血色的路,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就在这时,寝殿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却瞬间抓住了沈璃的注意力。她猛地抬头,看向寝殿的方向,握着朱笔的手,顿在了半空。笔尖的朱砂滴落在户部的奏章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红点,像一滴凝固的血,格外刺眼。
沈璃的心脏骤然收紧 —— 那是慕容翊的声音!他醒了吗?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金砖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赵德全和萧重也立刻反应过来,脸色一变,跟着沈璃朝着寝殿跑去。周鹤鸣和几位太医更是急切,快步跟在后面,连药箱都忘了拿。
寝殿内,慕容翊依旧躺在龙榻上,眼睛却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却带着一丝清明。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小莲连忙上前,想要扶他,却被周鹤鸣拦住:“别碰陛下!让臣看看!”
周鹤鸣快步走到龙榻前,再次搭上慕容翊的腕脉,手指微微颤抖。片刻后,他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声音带着激动:“陛下…… 陛下脉象有力了些!毒素暂时被压制住了!陛下醒了!”
沈璃站在龙榻边,看着慕容翊睁开的眼睛,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却又立刻提起 —— 他醒了,可朝局的混乱,“影” 的威胁,还远未结束。她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