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批朱红,掌乾坤(1/2)

紫宸殿偏殿的门扉半掩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来轻轻推开它。殿外的廊下,铜铃被穿堂风轻轻拂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铃,然而这声音却如同被殿内那沉重的空气吞噬了一般,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殿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那是西域进贡的上品龙涎香。烟丝如缕,袅袅升腾,仿佛有生命一般,缠绕着梁上悬着的藻井纹样。这藻井纹样乃是永乐年间的工匠们耗费三年时间精心雕琢而成,每一片云纹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飘然而去。而在那云纹之中,更镶嵌着细如米粒的珍珠,这些珍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本应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然而此刻,由于殿内光线昏暗,它们的光华也被尽数敛去,只留下一片沉甸甸的暗金,宛如蒙尘的旧梦,让人不禁想起那些被时光遗忘的往事。

沈璃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这张御案可是前朝孝宗皇帝流传下来的珍贵物件。它的案面异常宽阔,足以铺开三张奏疏,仿佛是为了容纳无尽的政务而设计的。御案的边缘处,精雕细琢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这些花纹细腻而精美,展示了古代工匠的高超技艺。

经过多年的使用,这张御案的木质已经被人反复摩挲,变得温润光滑,形成了一层独特的包浆。然而,在这完美的表面上,却有一处浅浅的裂痕,静静地存在于案角。这道裂痕是去年慕容翊在批阅奏章时,不慎将镇纸滑落砸出来的。

沈璃的指尖无意识地抵在那道裂痕上,感受着冰凉的木质感顺着指尖往上蔓延。然而,这种凉意却无法掩盖住她掌心下那股几乎要灼穿皮肉的热。那股热,源自于她手中紧握着的御笔。当她握住御笔时,笔杆传递来的温度,仿佛是权力的象征,炽热而令人心悸。

她的背后,是空悬的龙椅。

那把椅子比御案更显威严,椅背上雕刻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龙鳞是用金箔一片片贴上去的,龙睛嵌着鸽血红的宝石,椅扶手上裹着一层厚厚的黑貂绒,是漠北部落去年冬日送来的贡品,据说用了三十只成年雪貂的皮毛才凑够这一副。寻常时候,慕容翊坐在这里批阅奏章,沈璃多是侍立在侧,捧着砚台或是研墨,偶尔抬眼,能看见阳光落在他发顶,将那几缕早生的银丝染成浅金。可此刻,那椅子空着,龙睛的宝石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像一双无形的眼睛,正沉沉地盯着她的后背。

沈璃没有回头。她的目光凝在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上,那些奏疏用桑皮纸写成,边缘被装订得齐整,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江南道巡抚臣张承业叩奏” 几个字墨色浓黑,力透纸背。她知道,每一本奏章里都裹着一方土地的民生疾苦,或是边关的烽火狼烟,亦或是朝堂的暗流涌动 —— 就像此刻压在最底下的那本,封皮上没有署名,只盖着 “御史台封” 的印鉴,里面是弹劾京营都督克扣军饷的奏疏,字字句句都藏着刀光剑影。

御案左侧,那方羊脂玉私印静静搁在锦盒里。玉印是慕容翊登基那年,内务府寻遍天下美玉雕琢而成的,印面刻着 “翊帝私印” 四个字,字体是他亲手写的瘦金体,笔锋凌厉。玉印的温度总比寻常玉器暖些,像是带着主人的体温,此刻却在锦盒里泛着冷光,旁边的砚台里盛满了朱砂,那朱砂是用辰州的丹砂磨成的,红得刺眼,像是刚从伤口里凝出的血 —— 沈璃想起三日前,慕容翊毒发时,唇角溢出的血就是这个颜色,染红了他明黄色的龙袍,也染红了她递过去的白帕。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那支御笔有千斤重一般。当她的手指触碰到笔杆时,一股凉意瞬间传遍全身。这御笔的笔杆是用湘妃竹制成的,上面布满了浅褐色的斑痕,宛如泪痕。

她轻轻握住笔杆,却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仿佛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笔,而是整个大燕的江山。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节也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凸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这笔杆捏碎。

然而,这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内心深处涌起的一股强烈的情绪。那是一种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浪潮,其中既包含着蚀骨的恨意,又混杂着一丝奇异的眩晕。这种感觉就像是饮下了半盏陈年的烈酒,明知有毒,却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龙符失窃的消息,是昨日深夜萧重悄悄禀报的。那枚能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原是藏在紫宸殿的暗格里,钥匙由慕容翊亲自保管,可昨日巡查时,暗格的锁被人撬了,虎符不翼而飞。萧重带人搜遍了皇宫,连御花园的假山下、太液池的水底都查过了,却连虎符的影子都没见着。而慕容翊,自三日前在御花园赴宴时饮了那杯毒酒,便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说那毒是西域的 “牵机引”,无药可解,只能看他自身的造化。

沈璃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藏在 “影” 后的脸。她从未见过 “影” 的真面目,只在三年前的一次密探任务中,远远瞥见过一个穿着玄色斗篷的身影,斗篷的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可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冰锥,让她至今想起都心头发寒。如今,龙符失窃,帝王濒死,那双眼睛一定正躲在某个暗处,嘲弄地看着紫宸殿里的乱象 —— 看着她这个昔日的暗卫,如今竟坐到了御案之后,执掌起这能定人生死、决断江山的朱笔。

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突然间,一丝恍惚如闪电般划过她的心头。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的手腕轻轻一转,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朱砂便如流星般落在了奏疏之上。那一抹鲜艳的朱红色,宛如火焰在跳跃,仿佛拥有着无尽的力量。

她似乎看到了那道朱批落下后的场景:千里之外的军营中,军旗飘扬,战鼓雷鸣,士兵们迅速集结,拔营起寨,如同一股钢铁洪流般奔赴战场。他们的步伐坚定而有力,士气高昂,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义无反顾地冲向敌人。

而在朝堂之上,那道朱批如同圣旨一般,令贪官污吏们闻风丧胆。他们被押入天牢,等待着严厉的审判,最终人头落地,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正义得到伸张,百姓们拍手称快。

不仅如此,那道朱批还能给灾区的百姓带来生的希望。救命的钱粮如及时雨般洒向那些饱受苦难的人们,让他们免于饥饿和死亡的威胁。孩子们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老人们眼中的绝望被希望所取代。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诱人,就像最醇厚的美酒,让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又像最猛烈的毒药,虽然危险却让人欲罢不能。它散发着一种让人沉沦的芬芳,仿佛能将人带入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却又隐藏着让人万劫不复的凶险。

可下一刻,掌心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凉意 —— 那是她藏在袖中的夜枭羽毛。那羽毛是慕容翊中毒当晚,她在御花园的花丛里捡到的,羽毛的尖端沾着一点黑色的粉末,太医查验后说,那是 “牵机引” 的解药引子,却也是一种慢性毒药,若用得不当,会比 “牵机引” 更致命。她攥着那片羽毛,指腹摩挲着羽毛的纹路,慕容翊苍白沉寂的面容又在眼前闪过 —— 他躺在龙榻上,呼吸微弱,唇色青紫,连指尖都泛着灰败的颜色。

刻骨的仇恨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那丝危险的眩晕。

她不能醉,也不能倒。她是被 “影” 推到这风口浪尖的棋子,也是如今朝堂上,唯一还能握着棋子,与 “影” 对峙的人。慕容翊还在龙榻上等着解药,大燕的江山还在等着有人稳住局面,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还在等着看她跌落深渊 —— 她若倒了,一切就都完了。

深吸一口气,沈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脑海里飞速闪过过往的片段 —— 慕容翊平日批阅奏章时,总喜欢将奏疏翻到最后一页,先看地方官的附言,他说 “附言里藏着实情”;那些年在密道中,她窃听到他与心腹臣子商议朝政,每当有人提到 “维稳”,他总会皱着眉说 “民不安,何以维稳”;还有他教导她权谋制衡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说 “权力是刀,握得太紧会伤了自己,握得太松会被人夺走,唯有知其轻重,方能用其所长”。

这些话像一颗颗钉子,钉在她的脑海里,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她伸出手,从堆积的奏章里抽出最上面那本,缓缓翻开。

奏疏的纸页带着淡淡的墨香,开篇便是 “臣张承业谨奏,江南道漕运遭劫,匪患猖獗,恳请陛下速发援兵,以安民心”。沈璃的目光落在 “漕运遭劫” 四个字上,指尖微微一顿 —— 江南漕运是大燕的命脉,每年从江南运往京城的粮食、丝绸,有八成要走漕运,若是漕运断了,不出三月,京城的粮价便会暴涨,到时候民怨沸腾,朝堂必乱。

她接着往下看,张承业在奏疏里写得详细:上月十五,漕运总局的十艘粮船行至扬州境内的瓜洲渡时,被水匪劫掠,船上的三千石粮食尽数被劫,押运的兵士死了二十三人,伤了十七人;此后半月,水匪又接连劫掠了三批漕船,其中一批是运往灾区的赈灾粮,另一批是送往兵部的军饷;地方卫所曾派兵剿匪,可每次都被水匪提前察觉,不仅没能抓到匪首,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 —— 张承业在奏疏里隐晦地提到,水匪之所以能次次避开围剿,怕是有地方官员通风报信,甚至可能与当地豪强勾结。

沈璃的眉头微微蹙起。她想起去年慕容翊处理过一起江南豪强勾结官员的案子,当时涉案的官员被革职查办,豪强也被抄了家,原以为能震慑住江南的势力,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就又死灰复燃。她的指尖在 “地方卫所剿匪不力” 几个字上划过,心里已有了决断 —— 不仅要派兵剿匪,还要严查地方卫所的怠惰之责,更要揪出与水匪勾结的豪强和官员,只有斩草除根,才能彻底解决漕运的隐患。

她提起御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朱砂。朱砂的红沾在笔尖,像一滴凝固的血。她的手腕悬在纸页上方,片刻后,笔尖落下,字迹力透纸背 —— 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柔婉,反而带着一股凌厉的锋棱,倒有几分慕容翊的影子。

“准。着令江州大营调兵三千,由副将周骁统领,即日南下,听候江南节度使调遣。另,严查地方卫所怠战之责,及豪强与匪勾结事,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批复写得简洁,却字字珠玑。准了增兵,是为了尽快平定匪患,稳住漕运;让周骁统领,是因为周骁是慕容翊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为人正直,作战勇猛,去年曾率军平定过西南的叛乱,值得信任;而严查地方卫所和豪强,是为了断绝匪患的根源,避免日后死灰复燃。

沈璃放下笔,将奏疏推到一旁,指尖轻轻敲了敲案面。她知道,这道批复下去,江南的局势很快就能稳住,可她也清楚,周骁带兵南下后,江州大营的兵力会有所空虚,若是北疆有异动,怕是会出麻烦 —— 她得让人去提醒蓟州大营的都督,让他多派些探子盯着北疆的突厥部落,一旦有动静,立刻禀报。

“沈司记批阅得好利落。”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沈璃抬眼,看见赵德全正站在御案一侧,手里捧着拂尘,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异。赵德全在宫里待了四十多年,从孝宗皇帝时期就开始当差,见惯了朝堂的风浪,也见惯了慕容翊批阅奏章的样子,原以为沈璃只是个勉强支撑局面的女子,没想到她处理起政务来,竟有如此章法,连慕容翊的几分果决都学来了。

沈璃对着赵德全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又从奏章堆里抽出第二本。这本奏疏的封皮上盖着 “兵部尚书臣李默叩奏” 的印鉴,她翻开一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奏疏是兵部尚书李默代边镇都督李嵩递上来的。李嵩是大皇子慕容琮的母舅,驻守北疆的云州卫,这次递上奏疏,说是北疆的突厥部落近来动作频繁,频频在边境挑衅,请求朝廷允许他扩充麾下兵力五千人,以加强防御。

沈璃的指尖在 “扩充兵力五千人” 几个字上停顿了许久。她太清楚李嵩的心思了 —— 突厥部落虽然在边境有些小动作,可都是些小打小闹,根本不需要扩充五千兵力;更何况,云州卫原本就有两万兵力,若是再扩充五千,就成了北疆兵力最多的卫所,李嵩手握这么多兵权,又有大皇子慕容琮在朝中撑腰,日后怕是会尾大不掉。

更何况,现在正是敏感时期。慕容翊昏迷不醒,龙符失窃,朝堂上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大皇子慕容琮更是早就觊觎皇位,多次在私下里拉拢官员,若是让李嵩扩充了兵力,慕容琮就有了兵权做靠山,到时候怕是会直接起兵夺权。

沈璃的笔尖在朱砂砚边顿了顿,砚台里的朱砂被笔尖搅动,泛起一圈圈红色的涟漪,像极了朝堂上的暗流。她几乎没有犹豫,朱笔一挥,在奏疏上写下批复:“边镇兵额皆有定数,岂可轻言扩充?所需防御事宜,着兵部会同该都督详议,另行具奏。所请不准。”

直接驳回,不留丝毫情面。她知道,这道批复下去,大皇子慕容琮定然会不满,甚至可能会来找她的麻烦,可她不能妥协 —— 若是为了一时的安稳而答应李嵩扩军,日后只会酿成更大的祸患。

赵德全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佩服。他知道李嵩是大皇子的母舅,沈璃驳回这道奏疏,无疑是得罪了大皇子,可她却丝毫没有犹豫,这份胆识,连许多朝中的老臣都比不上。

沈璃将兵部的奏疏推到一旁,又拿起第三本。这是一本关于黄河水患的奏疏,递奏疏的是河南府知府王庆之。奏疏里写着,上月黄河决堤,河南府、兖州、徐州等六州二十三县受灾,淹没良田数十万顷,房屋倒塌近万间,百姓流离失所,缺衣少食,恳请朝廷减免受灾州县的赋税,并拨发赈灾钱粮。

沈璃仔细看着奏疏里的每一个字,心里渐渐沉了下去。黄河水患每年都会有,可今年的灾情格外严重,王庆之在奏疏里说,已有不少百姓因为没有粮食吃,开始逃荒,若是朝廷不尽快拨发赈灾钱粮,怕是会引发民变。

她的指尖在奏疏里提到的 “受灾百姓三十余万” 几个字上轻轻摩挲,想起慕容翊曾经说过的话:“江山是百姓的江山,若是百姓活不下去,江山也就倒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提起朱笔,飞快地写下批复:“准。着户部即刻从太仓调拨钱粮,速发灾区,不得延误,并派御史巡查,若有贪墨克扣,立斩不赦!”

关乎民生,她批得比前两份奏疏更加干脆利落。她知道,赈灾钱粮若是晚了一天,就可能有无数百姓饿死;若是有人敢贪墨赈灾钱粮,更是罪该万死,必须用重刑震慑。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沈璃一直在批阅奏章。她时而凝神细思,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时而奋笔疾书,朱笔在纸页上划过,留下一道道鲜红的批复;偶尔遇到难以决断的奏疏,她会停下来,闭上眼睛,回忆慕容翊处理类似事务时的方法,或是想起自己在密道中听到的那些朝政议论,渐渐理清思绪。

偏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殿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廊下的铜铃不再晃动,只有风穿过窗棂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吹得殿内的龙涎香烟雾微微倾斜。

沈璃全神贯注,试图用这繁重的政务填满思绪,压下那蚀骨的恨与对未来的茫然。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与那看不见的对手博弈 —— 她知道,“影” 和慕容琮都在盯着她,等着她犯错,等着她跌落,她必须每一步都走得稳,每一道批复都做得对,才能守住慕容翊留下的江山,才能有机会找到 “影”,为慕容翊报仇。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沈司记,好忙啊。”

一个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在殿门口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宁静。那声音尖利,像是指甲刮过木板,让人听着心里发毛。

沈璃握着御笔的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看向殿门口。

只见大皇子慕容琮正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明黄色的锦袍,袍角绣着四爪金龙,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他没有带侍卫,身边只跟着两位身着绯袍的官员 —— 一位是吏部侍郎王怀安,另一位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李修。萧重按刀站在慕容琮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眉头紧锁,脸色难看,显然是没能拦住慕容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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