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故地游,王府墟(1/2)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紫宸殿东暖阁的支摘窗,将地面铺就的金砖染成一片沉郁的血色。那些金砖皆是太祖年间从江南运来的上等料石,历经百年踩踏,表面早已磨出温润的包浆,此刻被霞光一照,竟像是凝结了无数过往的尘埃。沈璃终于合上手中那卷青竹简,竹简边缘用细麻绳捆扎,上面用小篆工整地刻着 “幼帝课业札记?漕运篇”,指尖划过竹片打磨光滑的边缘时,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 看似平静的湖面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暗流,轻轻一碰,便会泛起圈圈涟漪。
年仅六岁的慕容玦早已端正地站在紫檀木书案旁。那书案是按他的身高特制的,比寻常御案矮了三寸,案角雕刻着简化的云纹,避免孩童磕碰。他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衣料是江南织造局新贡的云锦,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暗纹小龙,领口和袖口滚着青边,衬得他那张尚带婴儿肥的小脸愈发白皙。只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看向沈璃时,又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敬畏。
“太傅今日教诲,玦儿谨记于心,先行告退。” 慕容玦按照沈璃三日前教的礼仪,双手交叠于腹前,腰背挺得笔直,躬身行礼时角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 三日前他第一次行礼时腰弯得太浅,沈璃便握着他的肩膀纠正:“帝王之礼,差之毫厘便失了威仪,需刻入骨髓。日后见百官、见宗室,每一次躬身,都代表着大燕的体面。”
沈璃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头顶那撮不服帖的软发 —— 方才讲漕运时,这孩子因太过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发尾,竟将那处揉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翘了起来,像极了他幼时玩闹时的模样。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淡淡道:“回去后将今日讲的‘漕运利弊’复述与伴读,明日入宫需背给本宫听。夜间寒凉,让宫人多备一盏银霜炭暖炉,放在床榻左侧,莫贪凉踢了被子。”
“是,谢太傅关怀。” 慕容玦再次躬身,小脸上努力挤出端庄的神色,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飞快地看了沈璃一眼。随后,他才在两名内侍的簇拥下转身,明黄色的衣角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 “窸窣” 声,那抹鲜活的色彩渐渐远去,转过朱红宫门的转角时,衣角还轻轻蹭了一下门柱上的铜环,发出 “叮” 的一声轻响,而后便彻底消失在廊道的阴影里。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渐沉的暮色,以及角落里青铜狻猊香炉中最后一缕宁神香。那香炉是前朝遗物,狻猊的鬃毛雕刻得根根分明,炉口飘出的轻烟呈淡青色,缓缓升腾至梁上,与檐角垂下的流苏缠在一起,又慢慢散开。沈璃独自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抹将逝的残阳 —— 夕阳像燃尽的炭火,把云层染成从金红到深紫的渐变色,最边缘还泛着一丝淡淡的橘黄,最终一点点沉入远处宫墙的轮廓之后。晚风穿过窗棂,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拂过她素色的衣襟,那衣襟是用细棉布做的,没有任何绣纹,却浆洗得格外挺括,风一吹,便贴在她的脊背,竟让这铺着地龙、本该温暖的宫殿,透出比寒冬更甚的冷意。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触到一丝疲惫的酸胀。这些日子,白日要给慕容玦授课,从识人辨忠到民生利弊,每一个知识点都要掰开揉碎了讲,生怕他理解不透;夜里还要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从地方灾情到边关军备,每一份都需仔细斟酌,稍有差池便可能关乎万千性命。连轴转的忙碌几乎占满了所有时间,可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时,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像寒潭里的水,一点点漫过心口。
权力之刀,她已按照先帝慕容翊的托付,一点点交到了慕容玦手中。可那孩子稚嫩的肩膀,真的能在未来扛起这柄重刀吗?他如今连分辨朝臣的虚情假意都难,日后如何应对朝堂上的波谲云诡?而她自己,在完成这份托付之后,又该何去何从?是归隐山林,还是继续留在这深宫之中,做一个辅佐幼主的 “定海神针”?
“备车。” 沈璃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疲惫,“去定王府旧址。”
候在门外的贴身侍从青黛闻声而入,她穿着一身青绿色宫装,发髻上只插着一支碧玉簪,脸上瞬间闪过明显的愕然。定王府自三年前被抄家灭族、付之一炬后,便成了京城人人避讳的废墟 —— 那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间还留着当年的焦痕,甚至有百姓说,夜里能听到亡魂的哭声。太傅为何要在这暮色沉沉的时候,去那种地方?
“太傅,此时天色已晚,定王府荒草丛生,恐有蛇虫鼠蚁,且那边地处偏僻,不安全……” 青黛下意识想劝阻,可话未说完,便在触及沈璃目光时噤声。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平静无波时像深冬结了冰的湖面,可冰层之下,又仿佛藏着无数个寒冬的积雪,沉重得让人心头发紧。青黛跟随沈璃已有八年,从她还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才人时便伴在左右,深知这位太傅一旦做出决定,便无人能更改,只得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一刻钟后,一辆朴素的乌木马车悄然驶出皇城的西华侧门。马车的车轮裹着厚厚的青布,布面上还缝着细密的棉线,行驶在青石板路上时,只发出轻微的 “轱辘 —— 轱辘 ——” 声,与街市的喧嚣形成奇妙的割裂。车厢内壁铺着一层浅灰色的锦缎,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炭炉,炉上温着一壶热茶,茶盖缝隙中飘出淡淡的茉莉香 —— 那是沈璃平日爱喝的花茶,青黛特意让人备好的。
马车先穿过南城的繁华地段。此时正是晚市最热闹的时候,街边的酒楼飘出酱鸭、红烧肉的香气,混合着街边小贩叫卖糖画、糖葫芦的吆喝声,还有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织成一片鲜活的市井烟火气。沈璃撩开车帘一角,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人影上:
卖糖画的老汉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衫,手里握着小铜勺,在青石板上稳稳地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龙形,糖液遇冷凝结,泛着晶莹的光泽,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踮着脚,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糖画,手里紧紧攥着铜板;穿粗布衣裳的妇人牵着孩子的手,在布摊前认真挑选布料,摊主是个嘴甜的中年妇人,正拿着一匹浅粉色的细棉布介绍:“这布软和,给娃做件夹袄正好,冬天穿暖和;” 酒肆二楼的窗边,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举杯畅谈,其中一个穿着青衫的书生举起酒杯,声音洪亮:“他日我等若能金榜题名,定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这些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曾是沈璃遥不可及的奢望。当年沈家满门抄斩后,她连一顿饱饭都成了奢求,更别说看这般热闹的市井景象。如今,这些景象却成了她需要守护的 “江山”—— 她手中的权力,最终要护的,便是这街头巷尾的安宁,是百姓脸上的笑容。她轻轻放下车帘,将那片热闹隔绝在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厢内壁的锦缎,锦缎上绣着细小的兰花纹,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图案,如今摸起来,却只剩一片冰凉。
马车继续前行,越走越偏。街市的喧嚣渐渐淡去,路边的房屋从鳞次栉比的商铺民居,变成了稀疏的农舍,农舍外晾晒着的衣物在暮色中飘着,偶尔能看到农妇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再往前走,连农舍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两旁高大的槐树,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枝桠光秃秃的,在暮色中伸展着,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又如同鬼影般掠过车窗。
“太傅,定王府到了。” 车夫勒住缰绳,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沈璃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枯草、尘土与霉味的冷风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抬眼望去,那座曾经煊赫一时的定王府,此刻正静静地匍匐在暮色之中,像一只死去的巨兽,毫无生气。
朱红的府门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半截焦黑的门柱,歪斜地立在荒草之中。门柱上还能看到当年刀劈斧砍的痕迹,深褐色的木纹像凝固的血痕,有的地方还残留着黑色的炭迹,是三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记。院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横七竖八的断梁残垣,焦黑的梁木有的还保持着燃烧时扭曲的姿态,像是在无声地哀嚎;有的则已被风雨侵蚀得朽坏,轻轻一碰便会簌簌掉渣,碎末落在地上,扬起细小的灰尘。野草从碎裂的青石板缝中疯狂钻出,最高的已及腰深,叶片上还沾着暮色中的露水,在晚风中瑟瑟抖动,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亡魂在低声诉说着过往的惨状。
“你们在此等候,无需跟随。” 沈璃对青黛和车夫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过往,旁人无法分担,也无需窥见。
青黛看着眼前荒凉可怖的景象,满心担忧 —— 草丛里说不定藏着蛇虫,断墙随时可能坍塌,可她不敢违逆沈璃的命令,只能低声叮嘱:“太傅保重,奴婢就在此处候着,您若有事,只需咳嗽一声,奴婢便立刻过去。” 车夫也连忙道:“小人把马车赶到前面避风处,随时准备接应太傅。”
沈璃没有再说话,只是迈开脚步,独自走进了这片废墟。脚下的青石板早已碎裂,有的断成两半,有的裂成细小的碎片,每走一步,都会发出 “咯吱 —— 咯吱” 的声响,像是踩踏在过往的记忆碎片上,稍一用力,便会惊醒沉睡的过往。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画面,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野兽,循着废墟的气息,汹涌地撞进脑海,让她几乎分不清眼前的残垣与记忆中的盛景。
沈璃的脚步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前停下。这里曾是定王府的前院,当年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两侧种着对称的雪松,每到冬日,雪松上积满白雪,像两排披着银甲的卫士。可如今,雪松早已被大火烧得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干,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地上只剩下满地荒草和几块嵌在泥土里的石板残片,残片上还沾着黑色的炭迹。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打开,凛冽的寒风仿佛瞬间穿透了时空,将她带回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一道圣旨下来,满门抄斩。父亲沈策是镇守北疆的大将军,一生为国征战,却落得个 “通敌” 的罪名,
沈璃弯腰,捡起一块嵌在泥土里的青石板残片。残片不大,只有手掌心大小,边缘还带着锋利的棱角,上面还能看到当年精心打磨的痕迹,却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还沾着黑色的炭迹。她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指尖触到冰冷的石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膝盖跪在上面的痛感,那种刺骨的寒冷,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沈璃绕过几块坍塌的假山石,走到废墟西侧一处低洼的角落。那里曾是定王府下人们刷洗便器的地方,如今堆满了断砖碎瓦,有的砖块上还沾着褐色的污渍,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闻起来格外刺鼻。
记忆再次翻涌,这一次,是比寒冬更刺骨的屈辱。那次雪地长跪之后,萧衍没有杀她,也没有把她送走,而是把她贬为定王府最低等的仆役,分配到浣衣局做杂活。浣衣局的管事是个姓刘的婆子,是萧衍母亲的陪房,素来仗着主子的势力作威作福,对沈璃这个 “罪臣之后” 更是百般刁难。
每天天不亮,沈璃就要起床,先去井边打水,把浣衣局的大缸都装满,然后再劈柴、烧火,准备给主子们洗衣物。而刷洗府中所有人的夜壶,成了她每日的 “必修课”—— 刘婆子说,“罪臣之后就该做最脏最累的活,不然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
那是数九寒天,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着哨子般的声响。沈璃的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污水里,那水是从各个院落收集来的,混杂着夜壶里的污秽,散发着刺鼻的尿骚味,还漂浮着不知名的杂质,看起来浑浊不堪。她手里握着一把破旧的竹刷,竹刷的刷毛早已磨得参差不齐,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竹骨,刷在瓷质夜壶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刺耳声响。
那些夜壶个个精致,有的是青花缠枝纹,有的是描金福寿图,还有的是粉彩花卉纹,曾经都被定王府的主子们捧在手中,小心使用,如今却沾满了污秽,需要她用双手一点点清理干净。她要先把夜壶里的污秽倒进旁边的土坑,再用竹刷蘸着草木灰,反复刷洗夜壶内壁,直到看不到一丝污渍,最后还要用清水冲洗三遍,确保没有异味,才能送到各个院落。
冷水很快冻红了她的手指,指关节肿得像萝卜,上面裂着几道血口子,有的口子还渗着血珠,稍微弯曲一下,就钻心地疼。污水溅到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肮脏的痕迹,风一吹,便结上一层薄冰,又痒又疼,她却不敢用手去挠 —— 一挠,伤口就会裂开,更疼。
刘婆子就站在旁边,双手叉着腰,脸上的横肉因愤怒而抖动。她穿着一身灰布衣裳,领口别着一根银簪,那是萧衍的母亲赏的,她每天都戴着,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身份。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藤鞭,藤鞭是用晒干的青藤做的,上面还带着细小的倒刺,时不时就朝沈璃身上抽一下。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想冻死老娘吗?” 刘婆子的声音尖利,像破锣一样,“这都快巳时了,还没刷完三分之一,晚上主子们用什么?你担待得起吗?” 藤鞭抽到沈璃的背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痕,布料下的皮肤立刻肿了起来,沈璃却不敢出声,只能咬着牙,加快手中的动作。
“还以为自己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呢?” 刘婆子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唾沫落在雪地里,很快便结成了冰,“进了这定王府,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再敢用那种眼神看老娘 —— 就是你刚才那种不服气的眼神,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
沈璃低着头,目光落在手中的夜壶上,不敢有丝毫反抗。她知道,在这里,任何一点不顺从,都会引来更残酷的对待。刘婆子曾因为她洗坏了一件公子的衣裳,把她关在柴房里饿了两天两夜,还不许她喝水;也曾因为她没有及时给主子送热水,用藤鞭抽了她十几下,打得她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半个月都不能平躺。
可心底的恨意,却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每当她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父亲教她骑马射箭的日子 —— 那时候她才八岁,父亲把她抱上小马背,牵着缰绳慢慢走,告诉她 “做人要像马儿一样,即使摔倒了,也要立刻站起来”;想起母亲为她缝制新衣的温暖 —— 母亲的手很巧,会在她的衣裳上绣上小兔子,还会在领口缝上柔软的绒布,怕她磨到脖子;想起沈家满门的欢声笑语 —— 哥哥会带她去放风筝,会给她买糖人,会在她被父亲责骂时护着她。这些美好的记忆,像一束束光,照亮了她黑暗的日子,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有一次,刘婆子因为丢了一支银钗 —— 那银钗是她准备送给娘家侄女的,据说值二两银子 —— 找不到钗子,便迁怒于沈璃,说肯定是她偷了去。“除了你这个罪臣之后,没人会稀罕老娘的银钗!” 刘婆子一边骂,一边用藤鞭抽她,足足抽了十几下,打得她背上渗出血来,还罚她不许吃饭,继续刷洗夜壶,直到把府中所有的夜壶都刷完。
那天夜里,其他仆役都已睡下,浣衣局的院子里只剩下沈璃一个人。月光透过院墙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满是伤痕的手上,也落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夜壶上。寒风卷着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趁着无人注意,从地上捡起一块破碎的瓷片 —— 那是她白天故意打碎的一个破碗,她偷偷藏了一块锋利的碎片,想着说不定哪天能用得上。她走到角落最隐蔽的墙基处,那里有一道深深的裂缝,是之前下雨冲出来的,不易被人发现。
她蹲下身,用瓷片在裂缝里一笔一划地刻着字。瓷片很锋利,很快就划破了她的手指,血珠渗出来,滴落在石缝里,染红了周围的泥土。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想着要把心中的恨意都刻进去。最后,一个歪歪扭扭的 “仇” 字出现在石缝中,笔画很深,几乎要刻进墙基里。
刻完后,她用地上的污泥小心翼翼地将字迹掩盖,确保不会被人发现 —— 她怕刘婆子看到后,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她还对着墙缝,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爹、娘、哥哥,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萧衍、刘婆子,还有所有欺负过我们沈家的人,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泪水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便结成了冰。
如今,沈璃站在这处曾经污秽不堪的角落,脚下的泥土早已干涸,只剩下残砖碎瓦和疯长的野草。那道刻着 “仇” 字的墙基,早已在三年前的大火中崩塌,掩埋在厚厚的尘土之下,再也找不到踪迹。她蹲下身,用手拨开地上的野草,指尖触到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一遍遍地摸索着,希望能找到当年的痕迹,却什么也没摸到。
她忽然想起,当年刻下 “仇” 字时,她以为复仇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只要能让仇人付出代价,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是牺牲自己的性命。可当真正复仇成功后,她才发现,那份支撑自己多年的执念,一旦消失,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虚无。就像这处角落,曾经的污秽被大火烧尽,如今却只剩下一片荒芜;就像她的内心,曾经被恨意填满,如今恨意消失,却空得让人发慌。
沈璃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寒风再次吹过,带着野草的气息,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 不是身体的冷,而是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寒意,一点点蔓延开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璃的脚步继续向前,穿过一片堆满断梁的区域,走到废墟最深处。那里有一个被几块巨大的青石板半掩的洞口,洞口直径约有两丈,黑黢黢的,像一头怪兽张开的嘴,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即使隔着几步远,也能清晰地闻到。这里,是定王府地牢的入口。
关于地牢的记忆,是沈璃一生中最黑暗、最恐惧的片段,那些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只要一想起,她的心脏就会忍不住抽痛。
她被关进去的那天,刚满十四岁。那时候她已经在定王府做了两年仆役,从最初的洗衣做饭,到后来被调去给萧衍的书房打扫卫生 —— 刘婆子说 “让她去伺候王爷,是给她脸了”,其实是想让她离萧衍近一些,方便监视。
那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去书房打扫,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萧衍和他的谋士张先生的谈话。“…… 李将军在北疆手握十万兵权,若不除了他,我们的计划很难实施。” 萧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丝狠厉,“你去伪造一封书信,就说李将军与戎族勾结,准备在秋收后谋反,把书信送到陛下手中,再让几个心腹大臣弹劾他,定能将他扳倒!”
张先生连忙应道:“王爷放心,属下这就去办。只是…… 李将军素来谨慎,会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破绽?” 萧衍冷笑一声,“只要陛下相信,有没有破绽又有什么关系?等李将军被押回京城,我再让人在牢里‘处理’了他,到时候兵权就到手了,谁还会追究书信的真假?”
沈璃当时吓得浑身发抖,手里拿着的抹布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她知道李将军是父亲的挚友,一生忠君爱国,绝不可能通敌谋反;她更知道,萧衍这是要故技重施,用诬陷沈家的手段来陷害李将军,好夺取北疆兵权,为他日后谋反做准备。
她强装镇定地捡起抹布,转身想走,却被萧衍的贴身侍卫拦住。那侍卫是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眼神凶狠,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王爷,这丫头好像听到了什么。” 侍卫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萧衍从书房里走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盯着沈璃,目光冰冷得像寒冬的河水:“听到了也好,省得本王再找借口。把她关进地牢,没本王的命令,不许任何人给她送水送食。”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让她死得太痛快,让她在里面好好‘反省’。”
侍卫应了声 “是”,拖着沈璃就往地牢走去。沈璃拼命挣扎,却根本不是侍卫的对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向那个黑暗的地方。
地牢在定王府的地下,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侧点着昏暗的油灯,灯光摇曳不定,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鬼怪一样。走到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铁门上锈迹斑斑,还带着干涸的血痕,侍卫用钥匙打开门时,发出 “嘎吱嘎吱” 的刺耳声响,像是铁门在痛苦地哀嚎。
沈璃被推进地牢的那一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里比她想象中还要恐怖:地牢不大,只有一间牢房,大约一丈见方,墙壁是用石头砌的,上面渗着水珠,湿漉漉的;墙上挂着生锈的铁链和刑具,有烙铁、有鞭子、还有带着倒刺的钩子,刑具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稻草早已腐烂发黑,散发着恶臭,还爬着几只肥硕的老鼠。
侍卫将她的脚踝用铁链锁住,铁链另一端固定在墙上的铁环上,铁链长度很短,只够她在牢房内勉强走动几步。“好好待着吧,丫头。” 侍卫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恶意,“这里的老鼠可是饿了很久了,说不定晚上会来‘陪’你。” 说完,他关上牢门,“哐当” 一声锁上,将黑暗和恐惧彻底留给了她。
最初的几天,沈璃几乎是在绝望中度过的。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白天,她能透过铁门的缝隙看到一点点微弱的光线;到了晚上,整个地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老鼠在身边窸窣爬过的声音,还有水滴从墙壁上滴落的 “滴答” 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催命的鼓点。
她饿到极致时,甚至想过啃食地上的稻草,可那稻草又臭又硬,还沾着不知名的污垢,她刚放到嘴边,就忍不住干呕起来。口渴时,她只能舔舐墙壁上渗出的冰冷水珠,那些水珠带着泥土的腥味,却能稍微缓解喉咙的干渴。
夜里,老鼠在她身边爬来爬去,有时还会爬到她的脚上,毛茸茸的触感让她浑身发抖。她只能蜷缩在角落,用双臂抱住膝盖,尽量不让自己碰到那些令人恶心的生物。铁链磨破了她的脚踝,伤口在潮湿的环境中很快化脓、溃烂,每动一下,都疼得她冷汗直流,伤口处还会传来一阵阵痒意,那是伤口在发炎的征兆。
她无数次想过放弃 —— 或许死了,就能解脱了,就能见到爹娘和哥哥了。死了,就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不用再面对那些人的羞辱,不用再背负血海深仇。是啊,她不能死。她还有未完成的使命,还有血海深仇要报。她要是死了,谁来为沈家满门昭雪?谁来揭穿萧衍的阴谋?谁来保护李将军不被诬陷?她咬着牙,用尽力气撕下身上囚服的一角,蘸着自己的唾液,小心翼翼地擦拭脚踝的伤口 —— 虽然她知道这样做没什么用,唾液里的细菌可能会让伤口更严重,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是她证明自己还在努力活着的方式。
她开始在黑暗中寻找生机。她摸索着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找到出口,或者找到一点食物和水。她发现牢房的墙壁并不牢固,尤其是靠近角落的地方,有一道裂缝,用手指抠挖时,能掉下来细小的石子。她每天都用手指抠挖裂缝处的泥土和石子,虽然进展缓慢,每天只能挖掉一点点,却至少让她有了活下去的目标 —— 她想挖通墙壁,逃出去。
她还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从侍卫巡逻的脚步声、谈话声中,判断时间的流逝,了解定王府的情况。有一次,她听到两个侍卫在通道里聊天,说 “王爷最近在和南疆的藩王联系,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她立刻意识到,萧衍这是在策划更大的阴谋,说不定是要谋反。她把这个消息记在心里,想着若是能逃出去,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可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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