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流言起,牝鸡谶(1/2)

夜色如墨,将巍峨的皇城浸染得一片沉寂。唯有紫宸殿侧殿的一隅,烛火固执地燃烧着,跳跃的火苗在沈璃沉静的瞳孔中映出两点微光,仿佛夜海中孤独的航标。

她终于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是关于北境军需调度的紧急文书。朱笔提起,落下沉稳而有力的字迹:“着户部、兵部协同办理,三日内,第一批粮草军械必须运抵边关,延误者,按军法论处。”笔锋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放下笔时,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酸麻,窗外已透出熹微的晨光,淡淡地铺陈进来,试图驱散殿内积攒的夜寒与墨香,却似乎难以穿透她眉宇间那层深锁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更深处无法言说的空茫。

青黛像一抹无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进来,动作轻柔地撤下早已冷透的残茶,换上一盏新沏的热茶。白瓷杯壁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试图熨帖那彻夜未眠的冰冷。

“今日……可有要紧的安排?”沈璃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特有的沙哑,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青黛垂首,流畅地禀报:“回太傅,辰时需在文华殿召见几位新任的翰林学士,考核其才学品性,以备陛下日后讲读。巳时,户部尚书李大人已在候见,商议南方水患过后,蠲免赋税与灾后重建的具体细则。午间,您需赴慈宁宫向太后请安,就宗室岁贡事宜做简要禀奏。未时……”她的声音轻柔,语速平稳,然而这一项项安排,却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沈璃牢牢地捆缚在这张权力的座椅上,不得片刻喘息。

沈璃静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庭院中,那株老梅的枝干在渐亮的晨光中勾勒出苍劲的轮廓,枝头紧闭的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积蓄着某种沉默的力量。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飘远,昨夜定王府废墟那片荒芜死寂的景象,与此刻案牍劳形、运筹帷幄的忙碌,在她心中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一个无声的疑问,再次从心底浮起:这一切的殚精竭虑,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完成先帝慕容翊临终的托付?还是为了向那些无处不在的质疑目光,证明自己并非他们口中那般不堪?

流言,便是在她内心这片隐秘的荒原悄然滋生时,如同暗夜里疯长的毒蕈,挟带着最恶意的揣测和最腐朽的偏见,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宫人们交换眼神时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是朝臣们奏对时,那看似恭敬的姿态下,难以完全掩饰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沈璃并非没有察觉,以她的敏锐,这些细微的变化早已落入眼中。只是她向来不屑于此,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名妄议朝政、懈怠职守的官员,意图杀一儆百,震慑那些躲在暗处的宵小之辈。

然而,她终究还是低估了世俗偏见与恶意中伤所能汇聚的力量,也低估了那些隐藏在暗处,对她这位“女主当国”深感不满、利益受损的旧势力,反扑时所能使出的卑劣手段。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支摘窗,在紫宸殿东暖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璃正在教导幼帝慕容玦《帝范》中的“去谗篇”。年仅六岁的慕容玦坐得笔直,小手平放在特制的矮案上,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做出庄重的模样,听着太傅的教诲。

“陛下可知,何为谗言?”沈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教导幼主特有的耐心。

慕容玦歪着头想了想,奶声奶气却极力模仿着沈璃平日教导时的语调:“太傅说过,谗言……就是不好的话,是那些心术不正的人,为了害人而说的。”

“不错。”沈璃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孩子清澈见底、尚未被权谋污染的眼眸,心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这孩子的世界,如今还是非黑即白,单纯如纸,他还未能体会,这宫墙内外,人心能险恶到何种地步。“谗言犹如包裹着蜜糖的毒药,能迷惑君主的心智,离间君臣之间的信任,最终败坏朝廷的纲纪。为君者,首要便是明辨是非,亲近贤德的臣子,疏远奸佞的小人,使得谗言没有缝隙可以钻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压抑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暖阁内的宁静。内侍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粗糙的、明显是民间所用的麻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太傅……不好了!宫外……宫外突然出现许多……许多揭帖!内容……内容大逆不道!”

沈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声音依旧平稳:“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内侍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手中的麻纸高高举起,头埋得极低,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

沈璃接过那卷麻纸,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为了隐匿笔迹,用的也是最粗俗直白的市井语言,然而那内容,却恶毒尖锐得令人心惊——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沈氏璃,罪奴之身,断指之残,焉敢窃据神器,凌驾幼主?此乃亡国之兆也!”

“揭秘摄政尚宫沈璃:昔日定王府刷洗夜壶之贱婢,凭借狐媚手段蛊惑先帝,今又挟制幼帝,把持朝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断指克君!先帝壮年早逝,皆因此女命格凶煞,刑克帝王!留她在朝一日,大燕国祚危矣!”

“女主当国,阴阳颠倒,天下必有大乱!北境戎族寇边,南方水患频仍,此乃上天警示!”

一条条,一列列,不仅将她最为不堪的罪奴出身、视为禁忌的断指残疾公之于众,极尽渲染侮辱之能事,更将她摄政以来,所有的天灾人祸,无论边关战事还是地方灾情,都蛮横地归咎于她的性别和那莫须有的“凶煞”命格。编造之荒谬,用心之歹毒,已然超出了政敌攻讦的范畴,带着一种欲将她彻底摧毁的歇斯底里。

慕容玦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字句的具体含义,但孩童敏锐的直觉,让他瞬间感受到了殿内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氛,以及沈璃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他吓得缩了缩肩膀,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沈璃的衣袖,小声地、带着不安唤道:“太傅……”

沈璃握着麻纸的手指,微微收紧,纤直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粗糙的纸质摩擦着指尖,带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她甚至可以想象,这些恶毒的揭帖,如同瘟疫一般,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被争相传阅、议论。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会如何用充满怀疑、恐惧甚至厌恶的目光,看待她这个“不祥”的摄政太傅。

罪奴之身……断指之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执笔的右手上。宽大的官袍袖口下,那截缺失的尾指,是当年在定王府浣衣局,因一次被精心设计的“意外”打碎了萧衍心爱的紫金砚台,被暴怒的萧衍亲手用沉重的青铜镇纸,狠狠砸断的。那时钻心的剧痛、刻骨的屈辱,以及鲜血滴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场景,早已沉淀为记忆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狰狞的疤痕。平日,她总是用袖口小心遮掩,试图将那段不堪的过往与这残缺一同隐藏。此刻,却被这恶毒的流言,如此血淋淋地、粗暴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指点、嘲笑、诅咒。

内心那片刚刚被责任与政务暂时压制下去的虚无荒原,仿佛又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激起了漫天带着血腥气的尘埃。一股冰冷刺骨的怒意,如同从万丈冰窟底部涌出的寒流,不受控制地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那剧烈的心跳。

“太傅……”青黛担忧地上前一步,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更多的却是对沈璃的心疼。她跟随沈璃最久,深知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沈璃心底最深的伤处。

然而,沈璃却只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凝滞的速度,将那张写满污言秽语的麻纸,重新卷好。她的动作稳得惊人,没有丝毫的颤抖。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近乎没有表情的平静。只是那双深邃如墨玉的眸子,此刻寒意凛冽,深不见底,仿佛极北之地千年不化的寒冰,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

她看向跪在地上、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内侍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足以冻结空气的威压:“传令下去。命九门提督府即刻派人,全力收缴京城内外所有此类揭帖,凡有私藏、传阅、乃至私下议论者,一经查实,杖三十,绝不姑息。命京兆尹府,联合刑部,严查此次揭帖的印制、散播源头,三日之内,本宫要看到一个明确的结果。”

“是!是!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内侍监如蒙大赦,连磕了几个头,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沈璃的目光转向青黛,语气淡漠,却字字千钧,带着冰冷的杀意:“让‘暗凰卫’立刻动起来。本宫要知道,这些流言的源头,究竟是哪些魑魅魍魉在背后兴风作浪。给本宫查,彻彻底底地查清楚,一个……都不许漏掉。”

“暗凰卫”,是她执掌朝政之后,依托部分对沈家依旧忠诚的旧部和多年来精心培养、考验过的心腹死士,建立起来的一支直属于她、完全听命于她的秘密力量。他们专司监察百官动向,刺探各方情报,并处理一些明面上不便出手的“麻烦”。其首领代号“玄枭”,行踪诡秘,能力非凡,只对沈璃一人负责,是她手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一把暗刃。

“是!属下明白!”青黛眼中厉色一闪,躬身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快步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慕容玦不安地摇了摇沈璃的衣袖,仰着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担忧:“太傅……那些纸上……写的是什么不好的话吗?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说太傅不好?”

沈璃低头,看着孩子纯真无邪的眼眸,那里面映出的,是自己此刻冰冷而略显苍白的脸。她心底那翻涌的冰冷戾气,稍稍被这纯真的目光安抚、压制了下去。她缓缓蹲下身,与慕容玦平视,抬手,极其罕见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轻轻整理了一下他因为方才紧张而有些歪斜的衣领。

“陛下,”她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引导的耐心,“你要记住,这世间,总有一些人,自己能力不济,便见不得他人比自己强大;自己内心阴暗,便习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他们不敢在光明正大处与我们较量,便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流言蜚语做武器,试图伤人。陛下日后会渐渐明白,坐在这个位置上,耳朵里不能只听得进颂扬赞美之声,更要学会……去分辨这些来自暗处的、嘈杂而恶毒的噪音。”

慕容玦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沈璃话语中的平静与力量,这让他安心了不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握成拳头,语气坚定地说:“玦儿相信太傅!太傅是好人!太傅教玦儿读书识字,教玦儿治理国家的道理,还帮玦儿对付那些坏人!他们一定是嫉妒太傅!”

孩子稚嫩却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维护,像一道微弱却纯粹的光,短暂地照进了沈璃心底那片被寒意与荒芜笼罩的角落。她微微颔首,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谢陛下信任。今日的课就到此为止,陛下回去后,将《帝范》‘去谗篇’认真抄写三遍,细细体会其中深意。”

“是,太傅。玦儿告退。”慕容玦乖乖地躬身行礼,努力做出最标准的样子,然后在内侍的簇拥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暖阁。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角落里狻猊香炉中最后一缕青烟,还在袅袅升腾,试图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硝烟。沈璃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明媚却带着深秋凛冽寒意的阳光。流言如刀,不见血光,却刀刀致命,尤其是针对她最不愿提及的过去和最无法改变的生理残缺。这远比明刀明枪的刺杀,更令人作呕,也更具杀伤力。因为它动摇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权威,更是她执政根基的“合法性”与“正当性”,是在从根本上瓦解她权力的来源。

“暗凰卫”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过短短两日,一份详尽的密报,便被秘密呈送到了沈璃的案头。揭帖的源头,被清晰地指向了几位平日里以“清流直臣”自居、道貌岸然,实则与几位手握实权的地方藩王以及朝中保守派宗室往来密切的御史言官。他们利用职权之便,四处搜集、甚至不惜凭空编造关于沈璃的种种“黑料”,然后通过门生故旧、各种隐秘渠道,在士林清流和市井民间大肆散播,煽风点火。而像“牝鸡司晨”、“断指克君”这类极具煽动性和迷信色彩的恶毒谶语,其源头则更加隐晦,隐约指向了后宫某位早已失势、却与逆王萧衍一系沾亲带故的太妃,以及几位在京中享有尊位、却对沈璃掌权极度不满的宗室亲王。

证据链相对完整,幕后推手的脉络也逐渐清晰。

沈璃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密报上的每一个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既无愤怒,也无惊讶,平静得令人心悸。她只是拿起那支惯用的朱笔,在那几个跳梁小丑般的御史名字上,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轻轻画了一个鲜红的圈。

翌日早朝,金銮殿内气氛格外凝重,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空气稠得几乎化不开,连官员们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幼帝慕容玦端坐在那宽大的、对他而言显得过于空旷的龙椅上,小小的身躯努力挺直。沈璃垂着一道珠帘,坐在其后,身影模糊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百官依序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最初的奏对,依旧是关于北境军务调度、南方赈灾后续等常规事宜,沈璃处理得条不紊,决策清晰果决,看不出丝毫异样。

然而,当议程过半,一名姓王的御史,正是密报上被红圈标注的名字之一,突然手持玉笏,迈步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愤与激昂:“陛下!太傅!臣……有本启奏!”

“讲。”珠帘之后,传来沈璃平淡无波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御史深吸一口气,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勇气,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几乎响彻整个大殿:“臣近日闻听京城内外流言四起,百姓议论纷纷,皆言……皆言太傅……”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同僚,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算计与恶意,“皆言太傅出身微贱,且……身有残疾,恐于国运有碍!加之太傅以女子之身摄政,已违祖宗法度,致使天象示警,灾祸连连!臣恳请太傅,为江山社稷千秋万代计,为陛下圣体安康计,主动辞去摄政之位,还政于陛下,以安天下民心,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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