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流言起,牝鸡谶(2/2)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满殿哗然!虽然流言早已在私底下传得沸沸扬扬,但如此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被御史言官以如此正式的方式,公然当面弹劾,其性质已截然不同!一些保守派或与王御史暗通曲款的官员,脸上忍不住露出或赞同、或幸灾乐祸的神色;而更多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官员,则纷纷屏住了呼吸,眼神复杂地偷偷窥视着珠帘之后的反应,心中各有盘算。
龙椅上的慕容玦,虽然不太明白“辞去摄政之位”的具体含义,但他能听懂这不是好话,紧张地攥紧了龙袍袖口里的小拳头,不安地在宽大的椅子上微微扭动了一下。
珠帘之后,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仿佛有着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片刻之后,沈璃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嘲讽:“哦?王御史忧国忧民,真是……用心良苦。”她的话速很慢,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却不知,王御史口中所谓‘出身微贱’、‘身有残疾’,与‘天象示警’、‘灾祸连连’之间,有何确凿的、经得起推敲的关联?莫非王御史除了御史之职,还精通星象卜筮、命理堪舆之学,能断人命格,预知祸福?还是说,在我大燕,煌煌国运,亿万生民的福祉,不系于百官勤勉、将士用命、百姓辛勤耕作,反倒系于本宫一人之身了?”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官员的耳中,字字犀利,逻辑严密,直指对方话语中的荒谬与漏洞。
王御史脸色一白,没料到沈璃如此冷静,且反击得如此精准。他强自镇定,梗着脖子争辩道:“太傅!此乃……此乃民间共识!自古牝鸡司晨,阴阳颠倒,便是大忌!此乃圣人之训!且太傅断指,是为身体不全,不全之人居于高位,恐……恐非吉兆啊!”
“恐非吉兆?”沈璃骤然打断了他,声音陡然转厉,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穿透珠帘,瞬间弥漫了整个金銮殿!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一些胆小的官员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王御史!你身为朝廷言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思如何报效国家,体恤民情,反而捕风捉影,以市井无知愚妇之流言为依据,公然在这代表国家最高权柄的金銮殿上,攻讦上官,诅咒国运!本宫倒要问问你,你自幼所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莫非都就着饭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你……”王御史被这毫不留情的斥骂气得面红耳赤,气血翻涌,指着珠帘,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沈璃却不给他任何喘息和反驳的机会,声音如同数九寒天屋檐下坠落的冰凌,清脆,冰冷,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说本宫出身微贱?不错!本宫确曾家破人亡,沦落罪籍,在定王府为奴为婢,受尽屈辱,饱尝世间磨难!”她的声音里,压抑着一种深沉的、源自过往伤痛的悲愤,“但正是这段经历,让本宫亲眼目睹了权贵如何欺压良善,亲身感受了底层吏治是如何腐败黑暗,更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民间真正的疾苦!先帝圣明,慧眼识人,用人不拘一格,看重的是能力,是忠心,是能否真正为这天下百姓谋取福祉!而非那些虚无缥缈、华而不实的出身门第!”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殿中许多凭借真才实学晋升的寒门官员心上,引起了深深的共鸣。她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百官,凡是被那目光扫过的人,无不感到脊背一凉,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
“你说本宫……身有残疾?”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执笔的右手,将那只残缺了尾指的手,毫无遮掩地、清晰地暴露在百官惊愕、复杂、甚至不敢直视的视线之中!那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本是一双极其好看的手,唯独那处空荡荡的残缺,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这断指,是拜谁所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血泪交织的控诉,“是拜当年构陷忠良、祸乱朝纲、最终谋逆伏诛的逆王萧衍所赐!这伤痕,是忠臣之后蒙冤受屈、家破人亡的印记!是沈家满门忠烈,却惨遭屠戮的见证!在本宫看来,它比某些人四肢齐全、却只会摇唇鼓舌、搬弄是非、行那龌龊卑鄙之举的手,要干净得多!高贵得多!!”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一些原本对沈璃的强势有所微词,或对女子摄政心存疑虑的官员,在听到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看到那只残缺的手时,也不禁为之动容,心底生出几分复杂的敬意与同情。
“至于你说本宫女子干政,违背祖制……”沈璃冷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带着睥睨与不屑,“祖制?祖制亦是人定!岂有一成不变之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先帝临终托孤,将年仅冲龄的陛下,将这大燕的万里江山,交予本宫之手,看中的是本宫的能力,是本宫对慕容氏、对大燕的忠诚!如今北境烽烟未熄,将士们在边关浴血奋战;南方水患方平,无数灾民流离失所,正待朝廷救助;国内百废待兴,吏治亟待整顿!尔等身为朝廷命官,不为君分忧,不为民请命,不思如何富国强兵,安顿百姓,却在此处,纠缠于无聊的性别之分,散布恶毒流言,攻击执政,扰乱朝纲!本宫倒要问问你们,你们究竟意欲何为?!是想让这朝局动荡不安,让前线将士寒心,让天下黎民百姓对我大燕朝廷失望吗?!”
一连串如同雷霆般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句比一句犀利,如同沉重的战鼓,狠狠地擂在每一个官员的心头之上!震得他们耳中嗡嗡作响,心神剧颤!
王御史浑身如同筛糠般抖动,脸色早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瘫软在地。
沈璃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她的目光转向殿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然而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比严冬更刺骨的寒意:“御史王允,身负言官监察之责,不思尽忠职守,报效皇恩,反而勾结外臣,散布谣言,惑乱人心,其心可诛!其行,罪无可赦!来人!”
殿外值守的御前侍卫早已做好准备,闻声立刻按刀而入,甲胄碰撞之声铿锵有力,带着肃杀之气。
“剥去他的官服,摘去他的顶戴花翎!押入诏狱,严加看管!交由三司,联合会审!给本宫彻查到底,严查其同党及所有幕后主使之人!绝不姑息!”沈璃下令,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遵命!”侍卫首领躬身领命,一挥手,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不顾王御史杀猪般的挣扎与求饶,利落地剥去他那身象征身份的官袍,摘掉官帽,粗暴地将其双臂反剪,像拖死狗一般,毫不留情地拖出了金銮殿。那凄厉的求饶声,一路远去,最终消失在殿外,只留下满殿的死寂,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整个金銮殿,此刻当真是落针可闻。所有官员都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更不敢与珠帘之后那道模糊却威严无比的目光有任何接触。沈璃这番毫不留情的铁腕手段,不仅仅是为了杀一儆百,更是借此机会,将这起恶性流言事件的源头之一公之于众,表明她已掌握确凿证据,并顺势要将隐藏在水面下的敌对势力,连根拔起!
“还有谁,”珠帘后,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依旧,却蕴含着无上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对本宫摄政,有异议?”
殿内陷入了一片更长久的、令人难熬的死寂。
良久,才有几位立场相对中立、或本就倾向于沈璃的大臣,率先出列,躬身齐声道:“太傅英明!臣等谨遵太傅教诲!”
随后,如同潮水般,越来越多的官员出列附和,声音此起彼伏,最终汇聚成一片,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然而,在这片看似臣服的声浪之下,又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假意,多少是迫于形势的暂时低头,便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清楚了。
朝堂之上,铁腕镇压,血流漂杵。然而沈璃深知,权力的刀锋可以斩断明处的敌人,却难以彻底根除暗处滋生流言的土壤。仅靠暴力与恐惧,无法真正平息所有的质疑,也无法赢得天下百姓长久的、发自内心的拥戴。她必须在政治上,拿出实实在在、惠及万民的政绩,才能让那些恶毒的诽谤和荒谬的谶语,不攻自破。
于是,在以雷霆手段处置了王御史等人,并借机清洗了一批与之关联的官员后,沈璃非但没有放缓步伐,反而以更大的精力、更坚定的意志,投入到推行各项惠民新政与巩固朝局之中。
她加大了推行各项政策的力度,务求落到实处,见到成效。
针对南方水患过后的重建与民生恢复,她不仅果断下令蠲免了受灾最严重几个州府未来三年的赋税,更力排众议,从皇帝内帑(即皇帝的私库)中,拨出了一笔数额巨大的专款,亲自下令由工部选派最为清廉干练的官员,组成钦差队伍,火速前往灾区,督导各地水利设施的修复与加固工程,并且派出了直属的“暗凰卫”成员随行监督,严查在赈灾钱粮拨付、工程营造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任何贪腐舞弊行为。在召见即将南下的钦差时,她的话语冰冷而决绝:“记住,运往南方的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必须用到灾民身上,用到堤坝河渠之上!若有谁敢在其中动手脚,中饱私囊,无论涉及何人,背景多深,官居何位,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本宫要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工程,是安居乐业的百姓,而不是一堆空洞的报表和欺上瞒下的奏章!”
针对北境日益紧张的军务,她在确保了粮草军械源源不断供应的基础上,更运用早年身为将门之女时,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的军事知识与战略眼光,亲自与兵部几位经验丰富的老臣,以及通过快马传递军报的边关将领,反复推敲、商议,调整了边境的防御部署,采取了更为积极、灵活的防御反击策略。同时,她动用了“暗凰卫”中最为精干、擅长潜伏刺探的人员,不惜代价,分批潜入戎族内部,一方面搜集其兵力调动、部落动向等军事情报,另一方面,也暗中散播谣言,离间戎族各部之间的关系,从其内部进行分化瓦解。
针对积弊已久、盘根错节的吏治,她更是顶住了来自各方、尤其是世家门阀的巨大压力,毅然打破了论资排辈、看重门第的潜规则,破格提拔了数位出身寒门、无依无靠,但在地方任职期间政绩斐然、官声极佳,且确实具备真才实学的官员,将他们安排到重要的职位上。与此同时,她利用“暗凰卫”搜集到的确凿证据,对几个盘踞朝堂多年、结党营私、贪污腐败已成痼疾的世家势力,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打压和彻底的清洗。将其罪证明细公之于众,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手段雷厉风行,毫不手软,极大地震慑了朝野上下那些依旧心怀侥幸、阳奉阴违的官员。
这一系列大刀阔斧、触及根本的举措,不可避免地剧烈触动了太多既得利益者的蛋糕。暗地里的反抗、诅咒、乃至更加隐秘的阴谋,从未停止。新的、改头换面的流言变种,依旧会如同鬼魅般,时不时地在某些角落悄然出现,说什么“沈璃排除异己,任用私人,意在架空皇权”、“苛待宗室元老,动摇国本,有违孝道仁义”等等。
但此时的沈璃,心境已与初闻流言时不同。她仿佛一台被上紧了发条、不知疲倦为何物的精密机械,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处理着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政务,耐心教导着日渐成长的幼帝,冷静地平衡着朝堂上各方错综复杂、微妙无比的势力。外界的纷扰与暗箭,似乎已难以再在她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她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批阅奏章感到疲惫之时,摊开自己的右手,静静地凝视那截断指。曾经的刻骨屈辱和锥心痛苦,似乎已经在岁月的流逝和权力的磨砺中,慢慢地沉淀了下来,转化成为一种冰冷而坚硬的力量。这残缺,如同一个永恒的警示,时刻提醒着她那段充满黑暗与仇恨的过去,也提醒着她肩上所担负的、关乎天下苍生的现在与未来。她将这份深沉的痛楚,小心翼翼地、深深地埋藏于心底最深处,如同将那定王府的废墟连同所有不堪的记忆,一同封存。然后,她便能再次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继续前行。
不久之后,她陆续收到了来自北境的军报。在她一系列卓有成效的举措下,边关局势已经得到了初步的稳定,戎族前期几次试探性的、小规模的骚扰和进攻,都被严阵以待的边军成功击退,将士们因朝廷强有力的支持而士气高涨,防御工事也得到了加强。同时,南方也传来好消息,水利修复工程进展顺利,大部分灾民得到了较为妥善的安置,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社会秩序恢复,民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青黛在向她详细汇报这些好消息时,脸上终于露出了这段时日以来,难得的、发自内心的轻松与笑意。
沈璃安静地听完,脸上却并无多少明显的喜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她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庭院中,那株陪伴她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老梅,在经过漫长寒冬的酝酿与等待后,终于在一个寒意尤甚的清晨,悄然绽放了枝头的第一朵梅花。那梅花是极其浅淡的粉白色,花瓣娇嫩,在依旧凛冽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显得那般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柔韧而倔强的、不屈不挠的生命力。
她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花瓣。细微的、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权力的刀,确实锋利无匹,既可以斩断仇敌,守护所想,却也难免会在挥舞的过程中,伤及自身,甚至让持刀者感到疲惫与孤独。她运用这权力,除掉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萧衍,赢得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内心却仿佛随之留下了一片被烈火焚烧后的、荒芜的废墟;如今,她再次运用这权力,以铁腕镇压恶意的流言,以智慧推行惠民的新政,以决心守护疆土的安宁……或许,假以时日,她也能在这片个人情感的废墟之上,凭借着责任与使命,重新构建起一些别样的、更为坚固和有意义的东西。
那东西,无关乎她沈璃个人的爱恨情仇,只关乎这慕容氏的大燕江山,关乎这天下万千的黎民百姓,关乎……社稷的安稳与苍生的福祉。
幼帝慕容玦在她的悉心教导下,课业进步飞快,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能够对一些简单的政事,提出自己虽然稚嫩、却往往能切中要害的见解。他看着沈璃的眼神,除了最初的依赖与敬畏之外,渐渐地,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敬重与钦佩。
“太傅,”某一日课业结束之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告退,而是磨蹭到沈璃身边,仰着小脸,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地对她说,“我以后,也想成为像太傅这样……这样厉害的人。可以保护好多人,可以让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
沈璃闻言,低头凝视着他清澈而充满向往的眼眸,良久,那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地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未能完全成型、转瞬即逝的、极其浅淡的笑容。
“陛下,”她轻声回应,语气是少有的温和,“您将来,一定会做得比臣……更好。”
窗外,呼啸的寒风依旧未曾停歇,卷着残雪,掠过朱红的宫墙。然而,庭院中那株沉寂了整个冬天的老梅,却已在无人注视的悄然间,挣脱了严寒的束缚,绽放出了满树的芳华。清冷而幽远的香气,执着地透过紧闭的窗棂缝隙,丝丝缕缕地弥漫进来,悄然冲淡了殿内那常年积累的、沉郁的墨香与药草气息。
沈璃收回目光,不再留恋窗外的景致与梅香,重新坐回那张堆满了奏章的紫檀木大案之后。案上,又新送来了几份需要即刻批阅的紧急文书。
她习惯性地提起那支朱笔,在端砚中蘸饱了浓稠的墨汁,笔尖悬在摊开的奏章之上,略一沉吟,便再次落下了坚定而清晰的字迹。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的重量,关乎着远方将士的生死,关乎着某地百姓的温饱,关乎着这庞大帝国前行的方向。
前路,依旧漫长而崎岖,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与漩涡,从未真正停歇过。但在此刻,沈璃的心中,那片因复仇终结而一度虚无荒芜的旷野之上,似乎真的被点燃了一点微弱的、却持续燃烧的星火。那是责任,是使命,是承诺,是慕容玦那纯真的话语,是边关安稳的消息,是南方渐起的炊烟……这一切所凝聚成的光。虽然微弱,尚不足以照亮前方所有的黑暗与迷雾,却足以在她感到疲惫、彷徨甚至想要放弃之时,为她指引方向,支撑着她,继续在这条布满荆棘、孤独而冰冷的权力之路上,一步一步,坚定无比地走下去。
个人的恩怨情仇,可以深深埋藏,可以强行封存,甚至可以任由其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慢慢荒芜,化为时间的尘埃。
但江山的重量,百姓的托付,这沉甸甸的一切,她必须扛起,也必须走下去。
这,就是她沈璃自己选择的道路,也是她无法、亦绝不愿推卸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