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庆功宴,毒酒寒(2/2)

但那光芒,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太过于刺眼了。刺眼到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早已被权谋、仇恨、鲜血与孤寂侵蚀得是何等阴暗、沧桑与……苍老。那种纯粹的、因成就某事而产生的快乐,于她,已是遥不可及的奢侈。

她的目光转而投向另一处,几位须发皆白、官袍颜色显示品级不低的老臣,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他们的脸上挂着符合宫宴场合的、恰到好处的笑容,举杯的动作从容不迫。但那看似平和的笑容底下,是历经数十年宦海沉浮、看尽风云变幻后修炼出的圆滑与近乎本能的谨慎,是对御座上那绝对权力的、毫无条件的顺从。或许,在那浑浊的眼眸深处,还隐藏着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昔日那些或政见不同、或交往密切、却已在菜市口化作亡魂的同僚命运的、物伤其类的悲凉与恐惧。沈璃知道,他们此刻表现出的一切恭顺与忠诚,绝非源于对她本人或其政绩的真心拥戴,仅仅是源于对不久之前那场血腥屠杀的、刻骨铭心的恐惧。这种由恐惧勉强构筑起的、脆弱的忠诚,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宫殿,看似稳固,实则一阵稍大的风浪,便可能彻底崩塌,不堪一击。

恰在此时,又有内侍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打破了局部的交谈。一行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着几个覆着红绸的托盘,恭敬地呈上来自遥远边疆部族或是海外藩属国新进贡的奇珍异宝。有在暗处能自行发出柔和光晕的夜光璧,有形态奇崛、色泽艳丽的红珊瑚树,有来自深海、大如龙眼、光泽莹润的珍珠……臣子们很配合地发出阵阵低低的惊叹与赞美之声,由衷或并非由衷地颂扬着天朝上国的威德远播,四海宾服。

沈璃的目光淡漠地扫过那些在灯光下璀璨夺目、价值连城的宝物,心中却如同古井无波,激不起半分涟漪。这些冰冷没有生命的物件,除了用以彰显帝国的权力、财富与虚荣,还能带来什么实质的意义?能换回福伯在她耳边再唤一声带着宠溺的“小姐”吗?能填满她内心那随着权力增长而日益扩大、深不见底的空洞与虚无吗?

不能。

它们与这殿内的歌舞、美酒、奉承一样,都只是这场权力盛宴之上,又一抹虚幻而苍白的点缀,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看似五彩斑斓,实则一触即破;如同那镜中摇曳的花影,水中模糊的月痕,看得见,却永远触摸不到真实。

一股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这不是批阅奏章至深夜的身体劳累,而是源自灵魂本源、对眼前这一切繁华表象、对自身处境、对未知未来的彻底倦怠。这满殿虚幻的繁华,这震耳欲聋却空洞无比的颂歌,这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权柄、却冰冷坚硬的御座……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此刻在她眼中,都像是悬浮在无边黑暗虚空中的、华丽而脆弱的气泡,外表绚烂迷离,内里却空无一物,随时都可能“啵”的一声,彻底破碎,消失无踪。而她,则被孤零零地、绝望地困在这气泡最中心的位置,四周是喧嚣鼎沸却毫无意义的虚无,脚下是望不见底、弥漫着寒气的黑暗深渊。

“太傅,”青黛不知何时,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再次来到御座之侧,微微俯身,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带着忧虑的音量低语,“夜已深,您已饮了不少酒,恐伤凤体。是否让御膳房送一碗温热的天麻乳鸽羹汤来,给您暖暖胃?”她的声音里,带着一如既往、未曾改变的关切,却也无可避免地夹杂了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对沈璃状态的担忧。她或许是这偌大皇宫、这满殿人群之中,唯一一个还能凭借多年相伴的直觉,隐约感受到沈璃那完美无瑕的笑容与威仪表象之下,正在汹涌澎湃、几近失控的冰冷浪潮与无边孤寂的人。

沈璃微微侧过头,目光在青黛写满担忧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温度,随即摇了摇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必。本宫无妨。”

她不需要一碗羹汤带来的、短暂而肤浅的物理温暖。任何来自外物的温暖,都无法真正触及、更无法驱散那早已渗透她灵魂每一个角落的冰冷与寒意。

她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福伯复活?是时光倒流?是放下权柄,归隐山林?还是……彻底毁灭这一切,包括她自己?

连她自己,也给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或许,连这个问题本身,都早已失去了意义。

或许,从那一刻——福伯毫不犹豫地、用他那苍老瘦弱的身躯为她挡下那支淬毒的弩箭,在她怀中气息微弱、最终彻底冰冷僵硬时;从她站在观刑台上,面无表情地下达命令,眼睁睁看着那些“逆臣”及其亲族的人头滚滚落地、鲜血染红整个菜市口时;从她真正坐上这把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却也如同被诅咒般的御座,环顾四周,却发现身边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卸下所有心防、毫无保留信任与依赖的人时……她就已经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注定要永远与这份深入骨髓、无法摆脱的孤独与寒冷为伴,直至生命的终点,或者……权力的终结。

盛大的宫宴,终于在一种看似圆满的氛围中,接近了尾声。臣子们大多已是酒足饭饱,脸上带着或真实满足、或刻意表现的感激涕零,依照品级高低,依次整理衣冠,上前向御座方向行跪拜大礼,恭敬告退。沈璃依旧如同最完美的雕塑般端坐着,脸上重新挂上那抹无懈可击的、象征着接纳与勉励的浅淡笑容,接受着他们的叩拜,说着那些早已熟稔于心的、程式化的勉励与期望之语,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当最后一位大臣的身影,消失在麟德殿那两扇沉重无比、雕刻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华丽殿门之外;当教坊司的乐师与舞姬们也抱着各自的乐器,悄无声息地行礼退下;当那些伺候在侧的宫娥与内侍们,开始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般,悄无声息、高效地收拾着殿内的杯盘狼藉时——这座刚刚还承载了帝国最高级别喧嚣与繁华的麟德殿,骤然陷入了一种与方才的极致热闹形成荒诞对比的、近乎死寂的绝对寂静之中。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厚重的殿门与墙壁吞噬,只剩下角落里儿臂粗的牛油大蜡,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爆蕊声,以及那浓郁的酒气、冷却食物的油腻香气、与昂贵熏香燃烧后残留的、有些甜腻闷人的混合味道,依旧固执地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愿散去,提醒着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怎样奢靡的聚会。

沈璃脸上那维持了整整一个晚上、如同面具般焊刻其上的、完美而雍容的笑容,在这一刻,如同被寒风吹袭的脆弱冰面,瞬间瓦解、消融,褪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掩饰的、从眼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的、深入骨髓与灵魂的极致疲惫,以及一种足以冻结万物的、冰冷的空洞。

她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缓,从那张宽大、雕龙画凤、铺着明黄软垫、却始终无法传递给她一丝暖意的赤金御座上站起身。那身华丽沉重、绣着金凤的绛紫色宫装裙摆,长长地拖曳在光可鉴人、倒映着残烛灯影的金砖地面上,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摩擦声,在这骤然降临的、空旷无边的寂静大殿中,被放大到令人心悸的程度。

她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返回那同样冰冷空旷的寝殿。而是独自一人,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下那数级象征着权力阶层的汉白玉御阶。镶着珍珠的绣鞋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她走到了大殿最为中心的位置,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地环顾四周。

蟠龙金柱依旧默然矗立,如同忠诚而冰冷的卫士,只是此刻它们守护的,只剩下一片虚无。宫灯的光芒似乎也因宴会的散场而黯淡了几分,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异常细长、扭曲,投射在空旷而光滑的地面上,更显得形单影只,茕茕立立。

这里,就在不久之前,还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歌功颂德,洋溢着看似和谐融洽、宾主尽欢的君臣之乐,流淌着美酒,飘荡着香气,旋转着歌舞。

而现在,曲终人散,繁华落尽。

只剩下她一个人。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名为“权力”的、冰冷而空洞的回声,在这巨大的殿宇梁柱间,来回碰撞,嘲笑着她的拥有与失去。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先触到衣料上精致的暗纹 —— 那是江南织造局耗尽三月心力绣成的金凤缠枝纹样,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却连半分暖意都传递不出。手指继续下移,最终轻轻按在左侧胸口,那是心脏本该跳动的位置。

层层华贵的衣料在此刻成了冰冷的屏障,玄色缎面下是衬里的细棉,细棉之下是贴身穿的素绢,可无论多少层织物,都挡不住那股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之下没有丝毫起伏,没有鲜活的跳动,只有一片毫无生气的、彻骨的冰凉,像是揣着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寒玉,冻得她指尖发麻,连带着呼吸都染上了冷意。

这寒意究竟从何而来?是麟德殿的地龙未烧旺?殿角铜炉里燃着的龙涎香明明还冒着暖烟,可那香气飘到她身边,却像是被瞬间冻结,只剩刺鼻的冷冽。是夜风吹进了窗缝?支摘窗明明关得严实,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殿门处还垂着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宫外的霜气。

她忽然明白,这不是殿宇的寒意,而是来自这庞大宫廷的每一寸肌理。是太和殿金砖地面下埋藏的历代权谋算计,是冷宫墙角堆积的无数无声冤魂,是朝臣们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眼神,是宗室亲王们暗藏在朝服下的刀光剑影。这寒意早已渗透进宫廷的每一处角落,此刻正顺着她的指尖,沿着血脉,一点点汇聚到心脏的位置。

更可怕的是,这寒意里还裹着她所掌控的整个天下的重量。是北境将士铠甲上凝结的寒霜,是南方灾民冻裂的手掌,是朝堂上悬而未决的赈灾粮款,是藩王暗中囤积的兵马。这些沉甸甸的责任,这些解不开的困局,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潮水,将她的心脏彻底淹没、冻结。

她能感觉到,那股寒意正一点点吞噬她的感知。曾经因仇恨而炽热的胸腔,如今只剩一片荒芜的冰冷;曾经为复仇而坚定的眼神,此刻也蒙上了一层寒霜;就连指尖残留的、批阅奏章时沾染的墨香,都变得冷涩刺鼻。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 “人” 的温度,只剩下一副裹着华贵衣袍的躯壳,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如同一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傀儡。

她微微用力按压胸口,仿佛想通过外力唤醒那沉睡的心跳,可掌心下依旧是一片死寂。原来不知不觉间,这宫廷的寒意,这天下的重担,早已彻底冻结了她的心跳,冻结了她作为 “人” 的最后一点温度,只留下一颗寒彻心骨的、属于权力的冰冷内核。

这场极尽铺张、用以粉饰太平与彰显权威的权力盛宴,终究,还是散场了。

而她那早已与权力融为一体、无法剥离的孤独,却仿佛刚刚拉开序幕,永无止境,永无尽头。

这世间最烈的酒,最华丽的衣,最动听的颂歌,最至高无上的权柄……也终究,暖不透一颗早已被无数鲜血与冰霜层层浸透、冻结了的心。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空旷、冰冷、徒留余香的殿宇,眼中没有任何留恋。决然地转身,不再回顾这满殿虚幻的奢华与令人窒息的空间,独自一人,拖着那沉重华丽的裙摆,向着麟德殿后方、那更深、更暗、更冷的宫殿深处,一步步走去。辉煌的灯火将她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那影子显得如此决绝,又如此……苍凉。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过去的尸骸与未来的迷雾之上,义无反顾,却又不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