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小帝疑,问生母(1/2)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悄然无声间,宫墙内的柳絮已飘过两轮。曾经在麟德殿盛大宫宴上,只会捧着蜜水、蜷缩在宽大御座里、眼神怯怯如幼鹿般偷瞄沈璃的幼帝慕容玦,如今已满八岁。孩童抽条拔节的身量,让他身上那件特制的明黄小龙袍,也需内府监频繁更换尺寸,方能合体。他的五官逐渐长开,褪去了些许婴孩的圆润,眉宇间依稀能窥见先帝慕容翊年轻时的清俊轮廓,只是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眼睛,不似先帝那般深沉如海,依旧保持着属于孩童的清澈底色。然而,这抹清澈之中,如今却渐渐掺入了一些别样的、更为复杂难辨的东西——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几分初萌的探究,以及那在帝王身份与孩童天性间摇摆的微妙光芒。
沈璃对他的教导,从未因朝政繁忙而有丝毫松懈。从《千字文》、《百家姓》的启蒙识字,到《论语》、《孟子》的义理剖析,再到《帝范》、《资治通鉴》中蕴含的深沉帝王心术与治国之道,她皆亲自遴选教材,批注要点。每日雷打不动,于文华殿东暖阁那间铺着厚绒地毯、陈设雅致的书房内,亲自为他讲读。她讲学并非照本宣科,而是深入浅出,引经据典,不仅授其文字,更重在剖析事理,明辨历史得失,引导他思考背后的因果与权衡。慕容玦天资算不得惊才绝艳,却贵在肯沉心用功,记忆力亦属上乘,对于太傅所授课业,大多能熟记于心,偶尔还能结合自己的理解,提出一些虽显稚嫩、却角度颇为新颖、甚至有些犀利的疑问,常令沈璃暗自颔首。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知识的积累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拓宽着他的心智视野。同时,身处这九重宫阙最核心的位置,身边不可避免地环绕着各式各样或明或暗的声音、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一些更深层次的、关乎自身存在、权力本质以及身边这位如“亚父”般威严又神秘的太傅的疑问,如同初春时节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开始在他尚且稚嫩、却异常敏感的心湖中涌动、滋生、碰撞。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太傅告知的“是什么”,那被无数先贤典籍和太傅权威所定义的答案。他更开始困惑于那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为什么”。为何他的记忆深处,没有丝毫关于生身母亲的、哪怕最模糊的温暖印象或声音?每当他不经意间问起,身边伺候的年长宫人总是神色惶惶,言语含糊,匆匆以“皇后娘娘仙去已久”带过,眼神闪烁不定,仿佛触碰了什么不得了的禁忌。为何他名义上是这大燕江山至高无上的主人,是臣民口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皇帝,每日却仍需向太傅躬身行礼,虔诚聆听她的教诲,而所有关乎国计的奏章、所有决定各方命运的决策,最终都需要经过紫宸殿那方沉甸甸的、象征着摄政权威的金印落下,方能生效?为何太傅看他的眼神,偶尔会在考校他功课出色时,流露出一丝他依稀记得、类似于已故福伯看他时的、极淡的温和赞许(虽然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少),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他无法完全读懂、深不见底的、仿佛隔着一层厚重且无法融化的冰墙般的平静与审视?尤其是在他偶尔遵循孩童天性,做出一些稍显“出格”、不符合“帝王威仪”的举动时,那层无形的冰墙便会瞬间变得尤为清晰寒冷,带着一种无声的压力。
这些如同野草般滋生的疑问,混杂着宫廷与生俱来的孤寂感与无处不在、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权力气息,在他心中悄然埋下不安的种子,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这一日,文华殿东暖阁的午后课业刚刚结束。窗外,夕阳正缓缓西沉,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橘红色火球,将漫天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锦缎,也将暖阁内精致的陈设笼罩在一片暖融而略带感伤的金色余晖之中。慕容玦像往常一样,恭敬地从小书案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向端坐在主位上的沈璃躬身行礼,准备依惯例告退。
然而,他小小的身子却没有如同往日那般立刻移动。他站在原地,那双穿着软底小龙纹锦靴的脚,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住。小手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攥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低着头,浓密卷翘的眼睫垂覆下来,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在胸膛内积蓄着某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勇气。暖阁内此刻静谧无声,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角落里那座造型古雅的青铜仙鹤香炉中,袅袅升起的、带着宁神安息功效的淡青色香烟,笔直上升,直至一定高度才缓缓散开,融入温暖的空气里。
沈璃正微微俯身,低头整理着方才讲读过的、摊开在紫檀木大案上的《贞观政要》书卷,察觉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去,而是异常地停留在原地,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秋日深潭,落在他那显得格外紧绷的小小身躯上:“陛下还有何事未明?”
慕容玦仿佛被这平静的询问惊动,猛地抬起头来。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紧张、犹豫,以及一种孤注一掷般、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所有可供呼吸的空气都吸入肺中,以此来支撑自己接下来的举动。声音因为极致的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努力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让自己的吐字保持清晰:
“尚宫,”他刻意用了宫中较为正式、带着距离感的称呼,而非往日私下无人时、偶尔会依赖般脱口而出的“太傅”,这个细微的变化,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沈璃的耳膜,“朕……朕的生母……孝懿仁皇后……她……她真的是因为生朕之时……遭遇难产……才……才凤驭宾天的吗?”
他紧紧地、几乎是屏息凝神地,盯着沈璃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墨玉眸子,试图从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底最深处,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最细微的情绪涟漪或波动,以此来验证自己心中那日益膨胀、模糊却又执拗的猜测。这个问题,显然已在他幼小的心海中盘桓酝酿了许久,此刻终于鼓足勇气问出口,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积攒的力气,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沈璃正在整理书卷的、戴着一枚素净玉韘的纤细手指,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停留在泛黄书页的某一行字迹上。心中仿佛被一根极细、极冷、淬了冰的银针,猝不及防地、精准地刺入最柔软的角落,带来一阵尖锐而短暂、却足以让她瞬间清醒的刺痛。该来的,终究还是避无可避地来了。雏鹰羽翼渐丰,开始试图挣脱庇护,探寻自己身世的根脚,开始以稚嫩却坚定的触角,质疑身边这由权力和妥协共同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事实”高墙。
她尚未来得及组织语言回应这第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慕容玦仿佛被自己这石破天惊的第一问所激发出的勇气推动着,或者是被某种潜藏心底已久、难以言喻的不安与焦躁驱使着,又紧接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抛出了第二个、更为直接、也更为尖锐的问题,声音不自觉地略微提高了一些,在这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
“还有……您……您会永远……就像现在这样……替朕……掌管着这大燕的江山吗?”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凝滞成了坚硬的、令人呼吸困难的琥珀。窗外夕阳最后的光线,顽强地透过雕花的支摘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明明灭灭、斑驳陆离的光影,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如同金色的精灵,无声地狂舞。香炉中逸出的青烟,依旧保持着那近乎固执的笔直,上升,上升,直到某个临界点,才恋恋不舍地、缓缓散开,融入这凝重的氛围。
慕容玦这两个接连抛出的问题,如同一把生锈却沉重的钥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强行撬开那扇被无数权力博弈、宫闱秘辛与漫长时光紧紧锁住、尘封已久的真相之门。第一个问题,关乎他生命的源头,关乎一段被刻意淡化、掩埋在重重宫帷之后的、属于他生母的往事;第二个问题,则如同利剑,直指当下权力的核心,关乎现实的格局,更关乎不可预测的未来,关乎他们之间那由养育、教导、依赖、以及无形制衡所构成的、微妙而脆弱的关系纽带。
沈璃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努力仰着小脸,试图维持住一国之君应有的、至少是表面上的镇定与威仪,但那微微颤抖、失去血色的嘴唇,以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明晰、却真实存在的戒备与小心翼翼的试探,都没有逃过她那双早已洞察世情、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这抹清晰的戒备,像一根刚刚破土而出、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小小尖刺,不算十分疼痛,却带着一种明确的、不容忽视的、令人心底泛起微澜的异物感,扎在她那早已被无数风霜刀剑、仇恨血泪磨砺得千疮百孔、冰封万里的心脏外壳之上。
她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或许只有几个呼吸之间的沉默,对于下方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等待着最终宣判的慕容玦而言,却仿佛被无限拉长,漫长得如同度过了一个冰冷的寒冬。
然后,沈璃做出了一个让内心正处于惊涛骇浪中的慕容玦感到十分意外、甚至有些无措的动作。她并没有像往常处理政务或教导他时那样,始终保持着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威严姿态,而是轻轻撩起那曳地的、绣着繁复暗纹的绛紫色宫装裙摆,缓缓地、姿态优雅地蹲下了身。这个动作,使得她的视线,能够与年仅八岁、身形尚显单薄的小皇帝慕容玦,完全地、真正地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精心维持的、威严而疏离的摄政太傅形象,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近乎平等的、试图沟通的姿态,也在无形之中,拉近了两者之间那因身份、权力而始终存在的、巨大的物理与心理距离。窗外暖金色的夕阳余晖,恰到好处地映照在她线条优美的侧脸与颈项上,柔和了她平日里因过于刚毅决断而显得有些冷硬的轮廓线条,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假象。
她平视着慕容玦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盛满了不安、困惑与紧张的眼睛,目光沉静如水,语气平和舒缓,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种放缓的、近乎安抚的温和,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回答道:
“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不由自主便想去相信、去依赖的沉稳力量,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千锤百炼,“您的生母,孝懿仁皇后,确实是因生您之时,凤体遭遇难产,受损过重,在您平安诞下后不久,便……力竭而逝,溘然长逝,回归星海。此事,宫中留存的所有脉案、起居注旧档,皆有明确无误的记载,先帝为此……悲痛欲绝,曾罢朝三日,以示哀思,此事,天下臣民,人尽皆知。”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言辞恳切,听起来完全符合官方记录的一切细节与公开的说辞,几乎无懈可击。然而,只有沈璃自己内心深处才明镜似的清楚,在这看似毫无保留、坦诚无比的“真话”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无奈、多少出于大局考虑而被迫做出的妥协与沉默。那位早逝的、性情温婉的孝懿仁皇后,其真正的死因脉络,或许远比“难产”这两个字所概括的更为复杂、更为幽暗,其中是否牵扯到当时激烈的后宫倾轧、微妙的前朝势力博弈、甚至是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这些阴暗的、血淋淋的、足以颠覆一个孩童脆弱世界观的残酷真相,绝非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此刻所能承受、所能理解,也绝非眼下这个微妙时刻应该、或者说能够被彻底揭开。
她的话语微微停顿,仿佛是特意留给慕容玦一点消化这个沉重信息的时间与空间,也仿佛是在藉此间隙,于电光火石之间,飞速地斟酌、权衡着下一个更为敏感问题的、最恰当、最无懈可击的答案。她的目光,依旧如同最平静的湖面,没有丝毫涟漪,稳稳地落在小皇帝那张写满紧张与期待的脸上,继续说道:
“至于这万里江山……”
她的语气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平稳与庄重,但若是有心人细听,或许能从中品出一丝更深沉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复杂意味,那里面混杂着责任、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它从来都是,也永远都会是陛下您的。臣,沈璃,以及这满朝文武,四海臣工,无论职位高低,无论功劳大小,皆是大燕的臣子,是陛下您的臣子。”
她说着,甚至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动作极其轻柔地,为慕容玦整理了一下方才因为过度紧张和行礼而有些歪斜、褶皱的明黄色小龙袍衣领。那动作细致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母性的、本能的呵护与温柔,与她平日杀伐决断的凌厉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极具迷惑性。
“而臣如今所做的一切,”她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斩钉截铁的庄重,却又隐隐约约地,从字里行间透出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看尽世事的苍凉,“无论是日复一日,殚精竭虑地处理繁杂朝政,小心翼翼地平衡朝堂各方势力,还是风雨无阻,亲自教导陛下读书写字,明辨是非,通达事理……其最终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
她直视着慕容玦那双因为她的靠近和话语而显得有些迷茫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入他的脑海深处:
“那便是,殷切期望陛下能早日成长起来,褪去稚嫩,磨砺心性,积累智慧,最终,能够亲自、稳稳地执掌这大燕的万里乾坤,统御四方,成为一名……受天下万民真心景仰、为后世青史所传颂赞誉的……旷世明君。”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暖阁内再次陷入一片万籁俱寂之中。唯有窗外夕阳沉落前最后的余晖,还在固执地涂抹着天际,也映照着这一立一蹲、一高一低(此刻是平视)、身份悬殊却又命运紧密纠缠的两人。
这番回答,从任何角度审视,都堪称坦荡无私,恳切真挚,充满了为人臣者最大的忠诚与作为“亚父”般尊长最殷切的期望。无论是朝中哪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在场,恐怕都难以从这言辞之中,挑出任何一丝一毫的错处或悖逆之心。
慕容玦怔怔地、几乎是有些失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璃。她蹲在他面前,目光平和得像秋日的湖水,语气真诚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仿佛已然将自己一颗毫无保留、赤诚滚烫的忠君爱国之心,毫无遮掩地捧到了他的面前,任他检视。他心中那刚刚冒出头来、带着尖锐棱角的质疑与本能升起的戒备,在这番情理兼备、几乎无懈可击的诚恳言辞与这罕见示弱的温和姿态面前,仿佛猛地撞上了一堵看似柔软、实则坚韧无比的墙壁,一时之间,竟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继续追问,那股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勇气,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消散。
是真的吗?
母后她……真的仅仅是因为生我而难产去世?
太傅她……真的只是一心一意想要辅佐我,对我这皇帝之位,对这执掌天下的权柄,没有一丝一毫的贪恋与不舍?
孩童那尚未被世俗完全蒙蔽的、敏锐的直觉,让他隐约觉得,这番完美的回答之下,似乎总有些地方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却无法穿透的纱。可沈璃那平静得近乎完美的眼神、恳切得不容置疑的话语、以及那带着温度的动作,又让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撑自己继续怀疑的确凿证据与突破口。
沈璃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剧烈交织的困惑、茫然、以及那一丝虽被压制、却未能完全消散的、如同星火般闪烁的疑虑,心中那根小小的尖刺,似乎又悄无声息地往更深处嵌入了一分,带来一阵绵密而持久的钝痛。但她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庞上,依旧完美地维持着那副平和、坦荡、甚至带着几分期许与鼓励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破绽。
这番看似坦诚无比的“真话”之中,究竟巧妙地隐藏了多少无法对人言说的无奈、多少出于保护亦或是无形控制的深沉防备、多少对莫测未来难以把握的不确定与深深隐忧?
这其中的千回百转,波澜壮阔,唯有她自己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独自咀嚼,默默承受。
她扶着因久蹲而略显酸麻的膝盖,动作依旧不失优雅地,缓缓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带着适度威严与距离感的姿态,看着依旧愣在原地、仿佛还未从方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内心风暴中完全回过神来的慕容玦,用回了平日那种惯常的、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的语气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宫门即将下钥,您该回宫用晚膳了。另外,今日所讲的《贞观政要》中,‘君臣鉴戒’一篇,还需陛下回去后仔细温习,用心体会,明日清晨,臣会准时考校。”
慕容玦猛地被她这番话惊醒,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了一下的小兽,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仓促应道:“是,尚宫。朕……朕知道了。朕这就回去温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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