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小帝疑,问生母(2/2)
他有些慌乱地、甚至忘了整理一下衣袍,便躬身行了一个不算太标准的礼,然后带着一副魂不守舍、心事重重的模样,在内侍们小心翼翼的簇拥下,几乎是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文华殿东暖阁,那小小的、明黄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殿门外被暮色笼罩的、悠长而寂静的汉白玉回廊尽头。
沈璃独自一人,依旧站在原地,暖阁中央。夕阳最后的一抹残光,如同恋人最后的吻别,恋恋不舍地掠过她光洁却冰冷的脸颊,在她身后投下一道拉得长长、显得格外孤寂的清瘦阴影。她静静地望着慕容玦离去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殿门与宫墙,直到那抹象征着帝国未来、却也带来无限变量的色彩彻底融入渐深的暮色,再也看不见分毫。
她脸上那刻意维持的、试图拉近距离的温和与平易近人,如同被寒潮席卷的春水,迅速退去,温度骤降,重新被一片深沉的、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原般的平静与冰冷所取代,覆盖了她所有的真实情绪。
孩子,终究是一天天地长大了。
翅膀,也开始变得硬了。
而权力的博弈场上,从来冰冷无情,弱肉强食,从不因年龄的幼小或过往的情分,而存有半分多余的怜悯与宽容。
她缓缓地移动脚步,走到那扇面向庭院的支摘窗前,默然伫立,望着窗外渐渐被浓重暮色与初起宫灯所笼罩的、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宫廷殿宇。那些巍峨的飞檐斗拱,在灰蓝色天幕的映衬下,勾勒出沉默而威严、却又透着无尽苍凉的剪影,如同无数蛰伏的巨兽,无声地诉说着这座皇城的沉重与秘密。
养育之情,朝夕相处的点滴,或许并非全然虚假。这些年来,看着他从一个襁褓中只会啼哭、柔弱无助的婴儿,一点点长成如今会独立思考、会提出如此尖锐敏感问题的少年君主,她所倾注的心血、所付出的精力,并非全然出于冰冷的政治算计,其中未必没有掺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类似母性的本能与情感的牵绊。
但权力的交接,皇位的更迭,自古以来,便是最残酷、最血腥、最不可避免的矛盾漩涡中心。煌煌史册,汗青之上,幼主日渐长成,权臣最终还政,君臣相得,善始善终者,能有几人?更何况,她沈璃,并非慕容氏皇族血脉,更是一介女子之身,却以摄政之名,行天子之权,早已身处风口浪尖,动了无数人的利益,结下了数不清的仇怨。
今日慕容玦这看似稚嫩、却直指核心的两个问题,如同一记沉重而响亮的警钟,在她耳边骤然敲响,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心殿,驱散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必须,要开始更早、更周密地做准备了。
不是为了贪恋这至高权位带来的生杀予夺的快感,而是为了最基本的——活下去。
为了她沈璃自己能够在这吃人的漩涡中存活下来,或许,在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是为了他——慕容玦,能够顺利地、相对平稳地接过这万里江山,避免一场可能席卷整个帝国的腥风血雨,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中,寻找到一个或许艰难、但至少能保全性命的结局。
只是,这条通往权力平稳过渡、彼此安然无恙的道路,注定布满看不见的荆棘与陷阱,充斥着无尽的猜忌、算计、试探与可能的背叛。
沈璃的指尖还停留在慕容玦衣领的褶皱处 —— 方才为孩子整理衣襟时,她的指腹不经意触到布料下那片柔软的、属于孩童的温热,那温度像极了多年前母亲为她缝补衣裳时,掌心留在衣料上的暖意。可此刻,那点温热仿佛被无形的寒气瞬间驱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慕容玦小小的身子在她手下微微一僵,原本因她温和话语而放松的肩膀,又重新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幼鹿,悄悄往后缩了缩。
她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投入冰潭。
方才那短短一瞬的靠近,明明是真实存在的 —— 慕容玦听到她解释 “流言是暗处的噪音” 时,眼中闪过的那丝依赖;孩子主动攥住她衣袖时,指尖传来的轻微力道;甚至那句 “玦儿帮太傅一起治理国家” 的稚嫩承诺,都像一缕微弱的烛火,在权力织就的冰冷空气中,努力跳动着温暖的光。她曾以为,这丝光或许能穿透彼此身份的隔阂,在摄政太傅与幼帝之间,织就一条哪怕纤细却坚韧的情感纽带。
可现实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灭了这簇火苗。
慕容玦垂在身侧的小手,原本是半张开的,指节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此刻却悄悄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 他或许自己都没察觉这个动作,只是本能地在 “太傅” 与 “君主” 的身份落差中感到不安。沈璃看到,孩子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向她身后那道垂落的珠帘,珠帘后的龙椅空着,却依旧散发着属于皇权的压迫感。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 “太傅”,语气里没了方才的亲近,多了几分刻意的恭敬,像极了朝堂上百官对她的称呼,规整,却冰冷。
那道刚刚试图萌芽的情感联系,就在这无声的僵持中,一点点断裂。
沈璃缓缓收回手,指尖悬在半空,还残留着衣料的触感,可那点属于人的温度早已消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 这只手,曾握过复仇的刀,曾执过批奏的笔,曾在定王府的污水里刷洗过夜壶,也曾在暗夜里为幼帝掖过被角。可此刻,这只手却像被权力的寒意冻僵,连传递一丝温暖都做不到。她忽然明白,方才的温和不过是短暂的错觉,她与慕容玦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是执掌朝政的摄政者,是先帝遗命的执行者,而他是待她辅佐却也待她 “还政” 的君主。这份身份的落差,像一层透明的冰壳,将所有试图靠近的情感都冻结在冰冷的现实里。
慕容玦的内侍适时上前,躬身行礼的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太傅,陛下该回宫温习课业了。” 那声音平稳无波,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沈璃与幼帝彻底隔开。慕容玦顺着内侍的搀扶转过身,小小的身影在金砖地面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着规矩的步伐,没有回头。沈璃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明黄色的衣角掠过地面,最后消失在殿门的阴影里,仿佛方才那个愿意亲近她的孩子,从未出现过。
殿内的空气骤然变得沉重,连烛火的跳动都慢了下来,火焰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像极了方才那场短暂的情感起伏。沈璃走到窗边,抬手推开一条缝隙,一股凛冽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寒气,吹得她鬓边的发丝微微颤动。
殿外的天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起初,天边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橘红,那是夕阳最后的余晖,勉强给皇城的飞檐镀上一层暖边。可不过片刻,那点橘红就被墨色的云层吞噬,像一滴墨滴入清水,迅速蔓延开来。远处的宫墙,从浅灰色渐渐变成深灰,最后彻底融入夜色,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像沉睡的巨兽,匍匐在天地之间。
风渐渐大了起来,吹过殿角的铜铃,发出 “叮铃” 的声响,那声音本该清脆,此刻却带着几分凄厉,像是在为这消散的暖意哀悼。沈璃望着窗外,能看到远处宫殿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 太和殿的宫灯挂在檐下,发出昏黄的光,却照不透浓重的夜色;御花园的石灯笼亮着,却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土地,更远处的树木,在夜色中化作狰狞的黑影,晃动着,像极了朝堂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
她忽然想起定王府废墟的夜色。多年前,她在地牢里透过狭小的气窗看夜空,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微弱的光根本照不亮黑暗。如今,她站在紫宸殿的窗前,眼前是整个皇城的灯火,却依旧觉得比当年的地牢更冷。因为那时的冷,是身体的寒冷,是饥饿与恐惧,而此刻的冷,是从心底渗出来的,是权力带来的孤独,是情感无法落地的荒芜。
夜色越来越浓,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整座皇城牢牢包裹。远处的钟楼传来 “咚” 的声响,沉重的钟声在夜色中回荡,一下,又一下,敲在沈璃的心上。她抬手关上窗,将夜风隔绝在外,可那股寒意却仿佛已经渗入骨髓,留在了她的四肢百骸。
殿内的烛火依旧亮着,照亮了案上堆积的奏章,照亮了墙上悬挂的《山河舆图》,却照不亮她眼底的空茫。她走到案前,拿起一本慕容玦今日抄写的《帝范》,纸上的字迹稚嫩却工整,每一个字都透着孩子的认真。可看着那些字,沈璃却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 她教他分辨谗言,教他执掌权力,教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却忘了,他首先是一个需要温暖与信任的孩子。而她自己,在权力的漩涡中,早已忘了如何纯粹地付出一份情感,如何留住那丝微弱的暖意。
窗外的夜色彻底浓了,浓得化不开,像泼洒的墨汁,将天空、宫墙、树木都融为一体,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像极了方才那道断裂的情感纽带,微弱,却又倔强地亮着。沈璃知道,明日太阳升起,她依旧是那个执掌朝政的摄政太傅,慕容玦依旧是那个需要成长的幼帝,他们之间,依旧是冰冷而坚硬的君臣关系。可此刻,在这被夜色笼罩的宫殿里,她还是忍不住想起方才那瞬的温暖 —— 那丝如同风中残烛的情感微光,虽然短暂,却真实地存在过,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权力的冻土上,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重新发芽。
沈璃的指尖悬在《帝范》上方片刻,才缓缓落下,将这本摊开的书卷轻轻推回案上原本的位置。书页边缘因方才的翻阅微微卷起,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抚平,指尖划过宣纸表面,触到慕容玦抄写时留下的细微压痕 —— 那是孩子握笔时过于用力,笔尖在纸上留下的浅浅凹陷,像一颗颗稚嫩却认真的印记。
宣纸的触感细腻而微凉,带着墨汁未完全散尽的淡香,那香气混着殿内烛火燃烧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的指尖缓缓移动,从 “去谗篇” 的标题处划过,经过那些歪歪扭扭却工整的字迹,最终停在卷末慕容玦小小的落款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两个还带着孩童笔触的字,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在心底泛起细微的涟漪。
忽然,指尖不小心划过纸页边缘,在空白处留下一道极淡的痕迹,如同岁月在时光卷轴上刻下的浅痕,细微却清晰。沈璃微微一怔,随即收回手,目光落在那道痕迹上,仿佛从这道痕迹里,看到了她与慕容玦之间那段短暂却珍贵的情感交集 —— 像这道痕迹一样,或许微弱,或许终将被岁月掩盖,却真实地存在过。
殿外的风还在吹,比先前更急了些。风穿过殿宇间的回廊,带着深秋的凛冽,呼啸着掠过殿角悬挂的铜铃。“叮铃 —— 叮铃 ——” 铜铃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起初还带着几分清脆,可随着风势渐强,铃声渐渐变得悠长而低沉,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为这深沉的夜色伴奏。
那铃声一次次传入殿内,落在沈璃的耳中,却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搅乱她的心绪。她走到窗边,隔着窗棂望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夜色如同巨大的墨砚被打翻,将整座皇城都笼罩其中,远处宫殿的灯火在夜色中化作点点微光,忽明忽暗,像是夜空中稀疏的星辰。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宫道上打着旋儿,发出 “沙沙” 的声响,与铜铃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独特的夜之乐章。沈璃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这夜色中的一切,原本因情感纽带断裂而泛起波澜的心湖,渐渐趋于平静,如同被夜色抚平的湖面,没有了往日的汹涌,只剩下淡淡的涟漪。
她想起方才与慕容玦之间的互动,想起那丝短暂却温暖的情感微光,心中不再是先前的失落与怅惘。她清楚地知道,权力的现实就像这厚重的夜色,无法轻易改变 —— 她是摄政太傅,慕容玦是待成长的幼帝,两人之间隔着身份的鸿沟,隔着朝堂的规则,隔着无数双注视的眼睛。
而情感的脆弱,也如同风中的烛火,经不起现实的考验。方才那丝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感联系,在权力的无形拉扯下悄然断裂,就像烛火在狂风中熄灭,让人无力挽回。可即便如此,她心中却没有了之前的不甘与迷茫。
因为她明白,那丝微光虽然短暂,却真实地存在过。它曾在冰冷的权力空气中点亮过温暖,曾让她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纯粹的情感,曾让她看到在这冰冷的宫廷中,还有一丝柔软的可能。这就足够了,就像在漫长的黑夜中,只要曾见过星光,就足以让人有勇气继续前行。
沈璃缓缓转过身,回到案前。案上的烛火依旧明亮,照亮了堆积的奏章,照亮了墙上悬挂的《山河舆图》,也照亮了她平静的脸庞。她抬手拿起一本未批阅的奏章,指尖触到冰凉的纸页,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寒冷。
殿外的铜铃声还在继续,风声依旧呼啸,夜色依旧浓重。可沈璃的心境,却在这夜色中完成了一次蜕变。她不再纠结于情感的得失,不再为权力的冰冷而怅然。她知道,未来的道路依旧孤独,依旧充满挑战,朝堂的纷争、外界的流言、肩上的责任,都会像这夜色一样围绕着她。
但只要那丝微光曾在她心中点亮过,只要她还记得那份短暂的温暖,就足以给她支撑,让她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直到将慕容玦培养成能独当一面的君主,直到为大燕王朝迎来真正的安稳与繁荣。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蘸上墨,在奏章上落下第一个字。字迹沉稳而有力,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多了几分坚定。夜色还长,政务繁多,但沈璃的心,却在这深沉的夜色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