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凰羽丰,待时飞(1/2)
初雪降临京都的那夜,风是带着骨的。
子夜刚过,细碎的雪沫子便从铅灰色的穹顶悄然坠落,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沾在窗棂上,转瞬便化作细碎的水痕,留下一抹极淡的湿迹。可没过半个时辰,雪势便愈发汹涌起来,凛冽的朔风如同被放出囚笼的巨兽,卷着无数冰冷的玉屑,呜呜地呼啸着掠过皇城的飞檐翘角。那些雪沫子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簌簌扑打在巍峨宫墙的朱红廊柱上,廊柱上早已褪了些许光泽的红漆,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沉郁;又狠狠撞向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青的、黄的、绿的瓦当被雪粒敲打得叮叮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铃铛在寒风中吟唱。
不多时,整座皇城便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宫道旁的古柏,枝桠上积了雪,如同缀满了梨花,却无半分春日的暖意;汉白玉的栏杆被雪覆盖,原本温润的米白色变得清冷,指尖触及,便是刺骨的寒意。这庄严肃穆的皇城,平日里总带着一股威慑人心的厚重,此刻被白雪轻裹,竟平添了几分清寂,像是一幅被淡墨晕染的古画,美得不近人情。
天色尚未破晓,天边只泛着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如同被墨汁浸染的宣纸边缘,勉强透出一点微光。太极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已然肃立着两排文武官员,身影在雪地中拉得颀长。
文官身着紫袍玉带,衣料上绣着精致的云纹,腰间的玉饰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武官则是朱衣锦裳,肩头的虎头刺绣威风凛凛,腰间佩着的宝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偶尔闪过一丝寒芒。他们严格按照品阶高低排列,文官居左,武官在右,队伍绵长如蛇,从广场入口一直延伸到太极殿的丹陛之下,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寒风如同无形的刀锋,掠过空旷的广场,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扑向官员们。风穿过他们官袍的褶皱,吹动下摆猎猎作响,又掀起冠帽上精心梳理的缨络,红色的丝线在风雪中微微晃动。刺骨的寒意顺着衣领、袖口钻进衣裳,冻得人指尖发麻,膝盖僵硬,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易挪动分毫,仿佛一尊尊凝固在雪地里的雕像。
队伍前端,吏部尚书李嵩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脚下的积雪上,心里却在盘算着今日朝会的议程。新政推行已有三月,吏部负责的官员考核与升迁制度改革阻力不小,尤其是那些靠着资历盘踞高位的老臣,明里暗里都在抵触。他悄悄抬眼,瞥了一眼身旁的兵部尚书赵成,见对方眉头微蹙,神色凝重,想来是在忧心北境的动静 —— 毕竟,北境驻军轮换的消息,朝中核心官员早已知晓。
队伍中段,几个年轻的官员面色略显苍白,紧紧抿着唇,双手拢在袖中,努力抵御着寒意。其中一个翰林编修,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太极殿那扇紧闭的朱红殿门,心里满是敬畏。那扇门后,坐着的是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而真正执掌权柄的,却是那位站在幼帝身侧的沈大人。想起沈大人往日的雷霆手段,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所有人的目光,或深藏着敬畏,或隐含着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都死死聚焦在那扇缓缓开启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殿门深处。门轴转动发出 “吱呀” 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众人心头的鼓点。
终于,那个身影出现了。
沈璃穿着一身玄色绣金凤纹朝服,玄色的衣料厚重而华贵,上面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金凤,金凤的尾羽舒展,每一根丝线都勾勒得极为精巧,在微光下闪烁着暗金色的光泽。外罩一件同色的狐裘大氅,狐裘的毛领蓬松柔软,是极少见的玄狐皮,毛色乌黑发亮,边缘处衬得她脖颈愈发白皙。
她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成高髻,用一根通体莹润、雕工简洁的碧玉凤头簪固定,凤头簪的凤眼处镶嵌着一颗细小的黑珍珠,低调却难掩华贵,再无多余饰物,更显其沉稳大气。
她伤愈之后,面色较之以往少了几分血色,更显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白,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寒凉。眉眼间曾经令人胆寒的凌厉杀伐之气,似乎随着那次重伤而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凝与威严。那双眼眸,漆黑如墨,深邃似古井,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隐秘,任何人在她的目光下,都觉得自己如同透明一般,无所遁形。
她步履平稳,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路的中心,精准而坚定。行走间,腰间的环佩发出极轻的脆响,“叮铃 —— 叮铃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清晰地敲在殿前每一位官员的心坎上。所过之处,官员们头颅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位实际执掌着帝国权柄的女人。
幼帝慕容玦,穿着那身对他而言仍显宽大的明黄色龙袍,龙袍上绣着九条五爪金龙,龙身蜿蜒,鳞片清晰,用金线和银线交织绣成,在晨光中泛着耀眼的光芒。只是这华贵的龙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衬得他身形愈发瘦小。
他端坐在冰冷的、雕琢着九条金龙的御座之上,御座的扶手是整块汉白玉雕刻而成,龙头狰狞,栩栩如生。他才十岁,小脸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稚嫩,小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紧紧抓着扶手两端的龙头雕刻,指腹摩挲着冰冷的玉石纹路,背脊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仪。
然而,那双尚且清澈的眼眸深处,仍难免流露出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惶然与不安。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气氛凝重的朝会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敬畏,有审视,还有一些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悄悄抬眼,看了看下方肃立的官员,又飞快地低下头,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
直到沈璃在他身侧略靠后的位置站定,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冷香的沉静气息笼罩下来,像是一张温暖而坚固的网,将他护在其中。他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原本慌乱的心跳也平稳了些许。
“有 —— 本 —— 启 —— 奏 ——,无 —— 本 —— 退 —— 朝 ——” 内侍总管李德全那特有的、拖长了音调的尖细嗓音,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回荡,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王坤便率先出列。他年约五旬,须发已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手中捧着一块洁白的玉笏,玉笏上刻着细密的纹路。他躬身禀报新政推行之情况,语调平稳,一字一句都清晰有力,所报的数据详实准确,从田亩清丈的进度到赋税改革的成效,条理分明。
沈璃垂眸静听,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眸中的思绪。她偶尔抬手,轻轻拨动一下袖口的流苏,动作优雅而从容。
殿内的官员们大多认真倾听,偶尔有人微微点头,显然对户部的工作还算满意。但也有几人,神色闪烁,眼神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吏部右侍郎周铭便是其中之一,他斜倚在朝班中,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心里暗自盘算着:这新政看似成效显着,实则触动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利益,只要找个由头,定能让这王坤吃不了兜着走。
沈璃似乎察觉到了殿内的暗流涌动,偶尔抬眼,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殿中众臣。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带着一种仿佛能洞悉人心、看穿一切伪装的穿透力。
几个原本心思浮动,正准备在赋税细则或田亩清丈上寻机挑刺、为自己背后势力争取利益的老臣,在这目光扫过时,皆是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凛。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中,到了嘴边的话又默默咽了回去,背后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赶紧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待户部尚书奏毕,沈璃才开口,声音清冷而有力,言简意赅地补充了几点意见,直指新政推行中存在的隐患,提出了具体的整改措施,条理清晰,切中肯綮。殿内无人敢有异议,皆躬身领命,齐声道:“臣等遵旨。”
就在朝会气氛趋于平稳,仿佛今日又将如同以往无数个清晨般按部就班度过之际,殿外汉白玉台阶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混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重而慌乱,像是带着某种紧急的讯息,由远及近,打破了皇城固有的秩序与宁静。
紧接着,是金属甲胄剧烈碰撞摩擦发出的铿锵之音,“哐当 —— 哐当 ——”,夹杂着士兵的呼喝声,显得格外刺耳。
“报 —— 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境紧急军情!” 一声嘶哑、带着浓重风尘气息与绝望意味的高喊穿透殿门,如同惊雷般在大殿中炸开。
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原本肃静的大殿瞬间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官员们纷纷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惊愕与不安。
紧接着,一名浑身染满尘土的边军信使,在两个侍卫的搀扶下,踉跄着闯入大殿。他的铠甲上布满了划痕与污渍,有些地方甚至还带着已经变得暗褐色的可疑污迹,显然是经历了长途跋涉与激烈的战斗。他的脸上布满了风霜,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出血,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急切。
他几乎是脱力般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连地面都震动了一下。他双手却依旧高高举起,托着一封插着三根染血羽毛的军报文书,那羽毛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发黑,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象征着这是最高紧急等级的军报。
“北境…… 北境苍黎部,勾结西狄残部,集结三万精锐骑兵,悍然犯我边境!” 信使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喉咙,“朔…… 朔风城被围,情势危急!守将李延将军…… 他…… 他力战殉国了!”
“什么?!” “李将军殉国了?!” “朔风城被围?这…… 这如何是好!”
满殿哗然!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官员们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镇定,纷纷议论起来,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与恐慌。
朔风城!那可是北境门户,雄关险隘,城墙高达三丈,厚达两丈,城外有饮马河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一旦有失,狄骑铁蹄便可沿着河谷平原长驱直入,河朔千里沃野将如同敞开的珍宝,任由他们劫掠蹂躏!而李延,乃是朝中有名的悍将,自幼习武,骁勇善战,曾多次击退北境蛮族的入侵,如今竟连他都力战殉国,可见北境的局势已经危急到了极点!
幼帝慕容玦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宽大的龙袍滑落肩头,露出里面单薄的明黄色里衣。他小脸瞬间煞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失声道:“李将军他…… 他去年冬狩时,还…… 还教过朕射箭……” 记忆中,李将军高大魁梧,笑容爽朗,手把手教他拉弓射箭,还夸他有天赋。可如今,这位和蔼的将军却已然殉国,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他下意识地转向身旁的沈璃,眼中满是惊惧与无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亚父…… 这,这该如何是好?朔风城…… 守得住吗?” 此刻的他,再也没有了帝王的威仪,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寻求庇护。
那一刻,所有或惊恐、或忧虑、或暗中观察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聚到了沈璃身上。她脸上并无众人预想中的震惊与慌乱,只是眸色比方才更为深沉幽暗了几分,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浓云,透着一股压抑的力量。
她沉稳地接过内侍李德全几乎是跑着传递上来的染血军报,那军报的纸张粗糙,上面还沾着泥土与血迹。她迅速展开,目光如电般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与那刺目的暗红血渍,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腥味,灼烧着她的眼睛。她的指尖,在那粗糙的、沾染着不知是信使还是守城将士鲜血的羽毛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触感冰冷而黏腻,那股血腥味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钻入鼻腔,让她心头微微一沉。
“慌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为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焦躁的安抚力量,与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瞬间便压下了殿内几乎要失控的骚动。官员们纷纷闭上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决断。
“苍黎部,不过是疥癣之疾,西狄经上次重创,元气大伤,此番卷土重来,不过是垂死挣扎,虚张声势罢了。” 她的语气带着十足的自信,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倏然转向面色同样发白的兵部尚书赵成,一连串命令清晰、果断地吐出,没有丝毫犹豫,仿佛眼前这场边境危机早已在她推演之中:“即刻以兵部令,六百里加急传令北境行营,命镇北将军王贲,不必等候京中旨意,即刻率其麾下五万铁骑驰援朔风城,务必将敌军主力阻截在饮马河以北,不得让一兵一卒越过饮马河!”
“着令河朔各州府,自接到命令起,即刻进入战时戒备,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征调所有可用民夫,加紧加固城防,疏散边境百姓!”
“兵部与户部协同,三日之内,不,两日之内,必须拟定详细的粮草、军械调配与输送方案,呈报御前,不得有误!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她的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指向当前最紧要的环节,没有丝毫废言。原本惶惶不安的官员们,在这清晰的指令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躬身领命:“臣遵旨!” 他们的脚步虽急,却不再是之前的无头苍蝇般混乱,而是带着明确的目标,匆匆退出大殿,去执行各自的任务。
退朝后,幼帝慕容玦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璃回到了温暖如春的御书房。厚重的殿门一关上,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喧嚣,他再也维持不住朝堂上那强撑的镇定,猛地扑过来,拉住沈璃玄色大氅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和后怕:“亚父,李将军…… 他…… 他真的没了?朔风城会不会守不住?那些狄人…… 他们会一直打过来,打到京都吗?朕…… 朕害怕……”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毕竟,他是大晏的皇帝,即使年幼,也知道不能轻易落泪。
沈璃停下原本走向书案的脚步,转过身,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无助的孩子,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而复杂。她抬手,动作是外人从未得见的温和,轻轻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落下、尚未融化的几点雪沫。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肩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陛下,” 她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为君者,当有静气,需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她顿了顿,看着慕容玦懵懂的眼神,继续说道:“李将军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是武人的荣耀,死得其所,朝廷必会厚加抚恤,追封谥号,赏赐其家小,绝不会亏待他们,陛下不必过于悲伤。”
“至于朔风城……” 她引着慕容玦走到御书房西侧悬挂的巨幅疆域图前。那幅疆域图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是用丝线绣成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都标注得极为清晰,青色的丝线代表河流,褐色的代表山脉,红色的圆点则代表重要的城池。
她拾起一旁的紫檀木指示杆,精准地点在北境那标志着 “朔风城” 的醒目圆点上:“王贲将军,乃是我大晏名将,最擅守城,用兵稳健,且麾下铁骑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只要我们的援军能及时赶到,与城内守军内外夹击,守住朔风城,不难。”
她的语气笃定,给了慕容玦极大的安慰。慕容玦看着疆域图上的朔风城,又看了看沈璃坚定的眼神,紧绷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
“如今,真正的隐患,或许并不在外。” 沈璃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内?” 慕容玦抬起泪眼,茫然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陛下细想,” 沈璃语气转冷,如同殿外未化的寒冰,“苍黎部与西狄残部,皆是乌合之众,此次进犯时机却拿捏得如此巧妙,恰好在我北境驻军部分轮换、防线交接的间隙。” 她的手指在疆域图上北境防线的位置轻轻划过,“朝中若无人暗中与他们勾结,传递我军布防、调动之机密,他们岂能如此精准地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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