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凰羽丰,待时飞(2/2)
她放下指示杆,目光沉静地看向幼帝,眼神中带着一丝告诫:“陛下需时刻谨记,您所坐的这把龙椅之下,看似金砖铺地,稳固无比,实则从来都不太平。暗流汹涌,步步杀机。朝堂之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有些人为了权力,为了利益,不惜勾结外敌,背叛家国。”
慕容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严肃。他看着沈璃在宫灯映照下沉静如水、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与智慧的侧脸,那份自朝堂上延续下来的恐惧与慌乱,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 那是对亚父全然的依赖,混杂着一丝因为自身无力而滋生的、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亚父总有办法解决,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一切危机化于无形。可也正是这种无所不能的形象,让他内心深处,对于自己何时才能真正独当一面,感到隐隐的焦虑与阴影。他握紧了小拳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成长起来,不能总是依赖亚父。
夜色浓重,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挣脱了乌云的束缚,如同流水般洒落在覆雪的宫殿屋顶与飞檐之上,泛着一层幽蓝而神秘的寒光。整座皇城被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将整座皇城点缀得如同琉璃世界,却又透着一股子难以亲近的孤高与冷寂。
沈璃摒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踏着松软而冰冷的积雪,再次登上了白日里站过的那段高大宫墙。宫墙高达四丈,墙面由巨大的青条石砌成,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有些地方的青苔在雪的覆盖下若隐若现。
寒风比白日更烈,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她狐裘大氅的衣摆猎猎作响,几欲乘风而去,她却浑然未觉,只将目光投向远方。
极目远眺,京都百万家灯火,在雪后初霁的清澈夜色中,如同散落在黑色丝绒上的无数碎钻,星星点点,蜿蜒流淌,从皇城脚下一直延伸至视线的尽头,最终与远处广袤无垠、沉寂神秘的黑暗融为一体。
这片灯火,这片疆土,就是她用尽机谋、耗尽心血,甚至付出了健康代价才守护下来的江山社稷。是她从血海深仇与权力倾轧的废墟之上,一步步艰难重建起来的秩序与安宁。想起那些年的腥风血雨,想起那些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而牺牲的人,她的眼神不由得变得深邃起来。
掌心下,宫墙的墙砖冰冷刺骨,那寒意仿佛活物,顺着指尖肌肤,顽固地向着血脉深处渗透,试图冻结些什么。可她的心,却如同燃着一团火,滚烫而坚定。
白日里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闪现 —— 幼帝惊惶无措的眼神,边关急报上那触目惊心的血字,朝臣们看似恭顺实则各怀心思、在危机面前暴露无遗的嘴脸…… 她推行新政,富国强兵,悉心教导幼主,暗中梳理朝堂势力,剪除不安分的枝蔓,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在那孩子羽翼丰满之日,能够平稳顺遂地将这至高权柄交还给他,自己功成身退。
可是,他…… 真的能接得住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时那掩饰不住的稚嫩,对于复杂诡谲的朝局那近乎天真的认知,还有那潜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随时可能扑上来,将眼前这来之不易的繁华与太平撕得粉碎的獠牙…… 她若在此时放手,这看似稳固的一切,能在这虎狼环伺的世道中支撑多久?她耗尽心力守护的成果,是否会转眼间付诸东流?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带着灼人温度的念头,如同深埋于冻土之下、挣扎求存的幽火,在这一片纷杂冰冷的思绪中,悄然窜动了一下,火苗虽小,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权力…… 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完完全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权力。
若这九五至尊的权柄,并非通过一个尚未成熟的孩子来间接掌控,而是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握于己手,是否眼前这一切令人忧心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那些阳奉阴违的朝廷蠹虫,那些蠢蠢欲动的边境祸患,那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世家门阀…… 是否都能以最直接、最有效、最彻底的方式予以碾碎、清除?
她可以完全依照自己的意志,不受任何掣肘地,真正塑造一个铁桶般稳固、海晏河清的江山,去实现那虚无缥缈却又似乎总在耳边回响的 “凰御九天” 的预言,而非仅仅作为一个站在幼主身后的守护者,一个随时可能被取代、被遗忘的 “亚父”。
这念头,带着蛊惑人心的、近乎滚烫的温度,与她指尖所感受到的墙体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它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不断地诱惑着她。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纯净的空气,试图将那丝危险的幽火压回心底最深的囚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一点无人能察的、跳动着的幽芒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比这沉沉夜色更为幽暗、更为坚定的决断。
还不到时候。
至少,现在还不是。
她需要再看看,再等等。看看那孩子在真正的风雨洗礼中,能成长到何种地步;看看这看似被自己梳理过的朝堂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甘寂寞的牛鬼蛇神,又会趁着这次边关危机,演出怎样的一出好戏。
她毅然转身,步下高高的宫墙,玄色的大氅在凛冽的寒风中拂过冰冷坚硬的墙砖,留下一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渐渐融入宫殿的阴影之中。
就在她离去后不久,宫墙垛口的阴影深处,一道几乎与黑暗完美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那身影动作轻盈如鬼魅,脚尖点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有他(或她)手中一枚看似普通、却在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光的玄铁令牌,暗示着其不凡的身份与使命。那令牌上刻着一个小小的 “影” 字,正是沈璃暗中培养的情报组织 “影阁” 的信物。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朝廷机器如同被注入了强大的动力,高效地运转起来。兵部衙门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官员们各司其职,有的在草拟军令,有的在核对军需清单,有的在调配兵力部署,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张张军令文书被盖上兵部大印,由快马信使火速送往各地。
户部亦是如此,粮仓的账目被反复核对,粮草的调度方案被一次次修改完善,确保能及时供应北境前线。官员们几乎是彻夜不眠,眼睛布满了血丝,却依旧精神饱满,不敢有丝毫懈怠。调拨文书、粮草调度、军械清单如同雪片般在各衙门之间传递,整个京都都笼罩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之中。
北境的战报也不断通过驿站系统快马传回:王贲将军果然不负众望,率领五万铁骑日夜兼程,只用了三日便抵达朔风城外围。狄骑见援军到来,试图趁其立足未稳发动进攻,却被王贲将军识破计谋,设下埋伏,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斩杀狄骑千余人。
随后,双方在饮马河两岸形成了对峙之势。王贲将军一边派人加固营寨,防备狄骑突袭,一边派人联络朔风城内的守军,约定内外夹击的时机。朔风城内的守军得知援军已到,士气大振,原本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更加坚定了守城的决心。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边境危机已暂时得到控制,可以稍稍喘口气之际,一桩看似不起眼、似乎与军国大事并无直接关联的弹劾案,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骤然激起了层层隐秘而危险的涟漪。
都察院一位资历尚浅、名为张蕴的年轻御史,在一片致力于应对北境战事的奏章中,独树一帜地上了一道弹劾奏折,直指吏部右侍郎周铭,列举其贪墨受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等数条罪状,且附上了一些颇为确凿的物证与人证线索。
奏折中详细描述了周铭如何利用职权,收受地方官员的贿赂,为其谋取晋升机会;如何将吏部的空缺职位明码标价,卖给那些无功无德却家境殷实之人;如何与朝中几位官员相互勾结,形成小团体,排挤异己,干扰新政推行。证据中包括了几张周铭与行贿者往来的书信,上面清晰地记录了贿赂的金额与所谋之事,还有几位愿意出庭作证的证人名单。
周铭此人,官职虽不算顶尖,只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但他乃是当今太后周氏的远房侄孙,凭借这层关系,在掌管官员升迁铨选的吏部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上下,是太后一系在朝中的重要代表人物与利益纽带之一。平日里,他仗着太后的势力,行事张扬,贪赃枉法,朝中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微词,却碍于太后的面子,敢怒不敢言。
这封奏折,在此刻边关吃紧的敏感时期递上,像一把淬了毒的、精准无比的匕首,骤然划破了朝堂表面维持的、因外患而暂时达成的脆弱平静。所有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弹劾,更是朝堂内部势力的一次暗中较量。
御书房内,银丝炭在精美的兽耳铜炉中烧得正旺,哔啵作响,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却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
沈璃将那份由司礼监递上来的弹劾奏折,轻轻放在铺着明黄锦缎的御案之上。奏折的封面是普通的白色宣纸,却因为其上承载的内容而显得格外沉重。她的目光平静地看向坐在主位、眉头微蹙的幼帝慕容玦,以及被紧急召入宫中、此刻正坐在下首黄花梨木扶手椅上的太后周氏。
周太后年约四旬,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她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宫装,衣料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乌黑的头发梳成高髻,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显得雍容华贵。只是此刻,那张姣好的脸上罩着一层难以化解的寒霜,精心修饰过的柳眉倒竖,眼神中充满了怒意,指尖紧紧捏着青花瓷茶盏的杯壁,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杯中的茶水都泛起了涟漪。
“陛下,沈大人,” 周太后声音里带着明显压抑的怒气,目光先在儿子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支持,继而锐利地转向沈璃,“周铭年轻,资历尚浅,或许在处事上确有不够圆融周到之处,惹了些非议。但仅凭这一个小小的御史一面之词,几份不知真伪的所谓‘证据’,就断定他贪墨结党,是否太过武断,有失公允?”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激动:“依哀家看,这分明是有人见不得我们母子在朝中有所倚仗,故意趁着北境有事、朝廷纷乱之际,行此构陷之举,意图搅乱朝纲!其心可诛!” 她说着,猛地一拍扶手,茶盏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色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慕容玦看着脸色铁青、怒气盈胸的母后,又偷偷觑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的亚父,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什么。他本能地觉得,那御史张蕴所奏,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周铭平日的做派,他亦偶有风闻,宫中不少太监宫女都在私下议论,说周侍郎如何贪婪,如何仗势欺人。
但另一边,是自幼抚养他、对他寄予厚望的亲生母亲,那份血缘亲情与孝道压力,让他不敢轻易出言忤逆。他只能低下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沈璃并未立刻回应太后的指责,只是优雅地端起手边那盏温度恰好的雨前龙井。茶杯是上好的青花瓷,杯身上绘着淡淡的兰草图案,茶香袅袅,沁人心脾。她轻轻拨弄着翠绿汤面上浮动的几片嫩叶,动作从容不迫,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太后娘娘言重了。御史之职,在于监察百官,风闻奏事乃是太祖皇帝钦定的职责与权力,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周太后身上,眼神清澈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张御史拿出了证据,指名道姓弹劾朝廷命官,无论其品阶高低,背景如何,依律都应当彻查清楚。若周侍郎果真清白无辜,查明了正好可还他一个公道,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若确有此事……”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朝廷法度,纲纪森严,不容任何人徇私枉法。陛下初登大宝,正值树立威信、收拢天下人心之际,更应以身作则,秉公执法,如此方能令行禁止,使百官敬畏,万民归心。若因私废公,包庇罪臣,只会寒了天下百姓与朝中忠良的心。”
周太后被她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冷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凛,那股因身份而自带的高高在上的气势,竟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但她毕竟是太后,岂能轻易服软,仍强自争辩道:“就算…… 就算要查,也该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依律会审,细细核查,岂能任由都察院一家独断?再说了,谁又知道那个姓张的御史背后,究竟站着的是哪路神仙,受了何人的指使,非要在这时候跳出来兴风作浪!”
她怀疑张蕴是受了沈璃的指使,故意在这个时候弹劾周铭,目的就是为了削弱她在朝中的势力。毕竟,周铭是她一系的核心人物,一旦周铭倒台,她在吏部的影响力将大打折扣。
“太后放心,” 沈璃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底与紫檀木桌面接触,发出清脆而短促的一声轻响,仿佛为这场对话画下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此案关系朝廷体统,官员清誉,本宫会亲自督办,命三法司联合审理,必定查个水落石出,给太后,给陛下,也给满朝文武一个明白的交待。”
她站起身,对御座上面露难色的慕容玦微微颔首:“陛下,臣先行告退,即刻着手督办此案。” 说罢,她转身向外走去,玄色的衣袍在身后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走出温暖如春的御书房,寒意立刻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的清冷。沈璃对一直静候在门外的贴身女官青禾低声吩咐了几句,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去查,那个张蕴,近日都与哪些人有过接触,府上可有异常?还有,周铭最近的行踪,与哪些官员往来密切,都一一查清楚。这封弹劾奏折递上来的时机,太过巧合,背后定然有人推动。”
“是,大人。” 青禾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转身迅速消失在宫道的阴影之中。她是沈璃的心腹,跟随沈璃多年,办事干练,心思缜密,是沈璃手中极为得力的助手。
沈璃抬起头,望向又开始变得阴沉沉的天空,零星细碎的雪花,如同顽皮的精灵,再次悠然飘落,沾湿了她浓密的眼睫。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试探的爪子,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趁着外患之际伸出来了吗?也好,正好借此机会,将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搅得更浑一些,也让那龙椅上尚且懵懂的孩子,亲眼看看,这权力场中最真实、最残酷的模样。让他明白,想要坐稳那把龙椅,仅仅依靠别人的庇护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自己的手段和心智。
她稳步向前,玄色衣袂在寒风中拂过宫道上洁净松软的积雪,留下两行清晰而坚定的足迹。然而,这足迹很快便被天空中不断飘落的新雪悄然覆盖、抹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而那深藏于心底的、对绝对掌控的渴望,在经历了边关烽火的灼烤与朝堂暗流的冲刷之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这凛冽风雪反复淬炼过的寒铁,愈发显得坚硬、冰冷、轮廓分明。它静静地蛰伏在灵魂深处,耐心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或许连沈璃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足以改变一切的时机。那个时机,或许是幼帝真正成长起来,或许是朝堂势力重新洗牌,或许…… 是她彻底抛开所有束缚,登上权力巅峰的那一刻。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每一步都坚定而沉稳,如同她心中那从未动摇过的信念。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多少荆棘,她都将一往无前,守护着这片她深爱的江山,也守护着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