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度田乱,血案生(1/2)
江南的春雨,本该是诗画里的模样 —— 丝绦般垂落,沾湿青石板路的缝隙,润得乌篷船的竹篾篷泛起油亮的光,连岸边的垂柳都该是嫩黄的芽尖缀着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在水面砸出细碎的涟漪。可今年的春雨落在江州地界,却没了半分温润。雨丝裹着尘土,变成浑浊的灰黄色,打在田埂上,溅起的不是青草香,而是混着血味的泥腥。
江州城西的官道上,泥泞早已没过马蹄。一匹枣红色的驿马浑身湿透,鬃毛黏在脖颈上,每一次抬蹄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马蹄铁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厚重的泥块,发出 “咕叽” 的闷响。马背上的信使穿着一身玄色劲装,甲胄的边缘早已被泥水浸得发乌,原本该锃亮的护心镜上,此刻沾着几块暗褐色的污迹 —— 那是前几日在乱民冲击驿站时,溅上的不知是民还是兵的血。他的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一道道血口子纵横交错,连呼吸都带着刺痛;眼窝深陷,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已是昼夜未歇地奔行了数日。怀里紧紧揣着一个油布包,那里面是江州刺史赵文渊亲笔写就的紧急军报,油布被他的体温焐得发烫,却依旧挡不住雨水的渗透,边角已经微微发潮。
“驾!驾!” 信使嘶哑地喊着,声音早已没了力气,只能靠缰绳狠狠勒住马腹,逼迫这匹早已筋疲力尽的驿马再快些。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 江州城破的消息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海里盘旋,那些被乱民点燃的衙署火光、度田使张允临死前的怒吼、刺史赵文渊带着残兵死守府库的身影,每一幕都像鞭子一样抽着他。这封军报,是江州最后的希望,是无数官员和百姓的性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京都,送到摄政王沈璃的手中。
行至一处弯道时,驿马突然一个趔趄,前蹄陷进了被雨水冲垮的路基里。信使险些被甩下马背,他死死抓住缰绳,左手依旧护着怀里的油布包,右手抽出腰间的短刀,狠狠刺向马臀。“走!” 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驿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猛地发力,硬生生将前蹄从泥里拔了出来,继续朝着京都的方向狂奔。信使的手臂被路边的荆棘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混着雨水和泥水,在胳膊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红痕,可他连捂都没捂 —— 比起江州的惨状,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三日后的清晨,当这匹几乎垮掉的驿马踉跄着冲进京都城门时,守城门的士兵都惊住了。那马再也支撑不住,刚过城门便轰然倒地,口吐白沫,鼻孔里涌出带着血沫的气息;信使从马背上滚下来,顾不得浑身的疼痛,踉跄着爬起来,怀里的油布包依旧紧紧揣着,他朝着太极殿的方向,一步一挪地走去,每一步都在青石板路上留下带血的泥印。
此时的太极殿,正举行着例行朝会。晨光透过高大的格窗,洒在殿内的金砖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香炉里焚着上好的龙涎香,烟气袅袅上升,缠绕着殿中垂落的明黄色珠帘,将珠帘后的身影衬得愈发模糊。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左侧是文官,右侧是武将,大多神色平静,甚至有些官员还在低声交谈着昨日家中的琐事 —— 毕竟朝会多是商议日常政务,鲜少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吏部尚书孙启明站在文官前列,正悄悄跟身旁的户部侍郎说着江南的茶价,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安远伯站在武将一侧,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有些涣散,显然还在回味昨日府中宴饮的美酒;而站在最前列的承恩公周显,则端着一副沉稳的模样,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的玉带钩,目光却时不时瞟向珠帘后的沈璃,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龙椅上的慕容玦,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坐姿比往日端正了许多。他才十四岁,身形虽仍显单薄,却已渐渐有了帝王的仪态。他手里拿着一本奏折,正低头看着,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中百官,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判断奏折内容的轻重缓急 —— 这是沈璃教他的,要学会从细节中观察人心。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慌失措的呼喊:“八百里加急!江州急报!快!快呈给陛下!”
这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平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殿门。只见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的官服被泥水浸透,头发散乱,脸上还沾着灰尘,手里高高举着一个油布包,油布上的泥渍和暗褐色污迹格外刺眼。
“陛下!摄政王殿下!江州急报!” 内侍跑到殿中,“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江州…… 江州出事了!”
慕容玦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珠帘后的沈璃。珠帘微动,沈璃的声音传了出来,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呈上来。”
兵部尚书连忙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包了三层,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因颠簸和雨水的浸泡,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清大部分内容。兵部尚书拿起宣纸,清了清嗓子,准备念出,可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念。” 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兵部尚书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宣纸,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一字一句地念道:“…… 天启十三年三月十七,江州豪强沈万川,纠集族众及不明真相佃农数千人,以‘朝廷夺地’‘断绝生路’为名,手持农具、刀棍,悍然围攻州府衙门!度田使张允率随从官吏十余人,死守衙内,拒不妥协,多次劝说乱民散去,然沈万川指使党羽放箭,纵火焚烧衙署大门…… 张允大人身中数箭,仍奋力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被乱民闯入杀害,尸身遭辱,头颅被悬挂于衙署门楣之上!”
“轰!”
话音未落,殿中便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度田使,那是朝廷派往地方推行度田令的钦差,代表着朝廷的威严,如今竟被乱民杀害,还遭此羞辱,这已是赤裸裸的挑衅!
兵部尚书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众人心上:“刺史赵文渊闻变,率州府卫兵三百人前往弹压,双方在衙署前爆发激烈冲突。乱民人数众多,且有沈万川私藏的弩箭、长刀,卫兵死伤惨重!至十八日寅时,衙署西侧库房被攻破,府库中存银五万两、粮米三千石被劫,衙署内户籍、田亩文书多被焚毁!目前,沈万川已控制江州西城,赵文渊率残兵死守东城,江州…… 江州已乱!”
最后一个 “乱” 字落下,太极殿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香炉里烟气的流动似乎都停滞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骇人听闻的消息震得魂飞魄散。清丈田亩的钦差被杀,州府被围,府库被劫,城池失守 —— 这已不是简单的抗法,这是明目张胆的造反!是自新朝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恶性事件!
武将们最先反应过来,安远伯猛地一拍腰间的刀柄,发出 “哐当” 一声脆响,他双目赤红,出列怒吼:“反了!简直是反了!江南豪强竟敢如此猖獗!杀害朝廷命官,围攻州府,形同谋逆!此风绝不可长!必须立刻派大军镇压!剿灭乱党,将沈万川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安远伯所言极是!” 另一位武将出列附和,“江州乃江南重镇,若任由乱党肆虐,周边州县必受影响,到时候江南大乱,后果不堪设想!臣请命,愿率本部兵马,即刻驰援江州!”
一时间,武将们群情激愤,纷纷出列请战,声浪此起彼伏,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火爆起来。文官们则大多面色凝重,有的低头沉思,有的交头接耳,显然也被这消息惊得不轻。
然而,就在这一片要求严惩凶手、派兵镇压的声浪中,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骤然响起,瞬间将武将们的怒火压了下去。
“镇压?剿灭?”
承恩公周显缓缓从文官队列中走出,他脸上没有丝毫对同僚罹难的悲戚,反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表情,眉头紧锁,眼神中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他走到殿中,对着龙椅上的慕容玦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悲天悯人般的质问:“敢问诸位将军,那些被煽动的‘乱民’,难道生来便是暴徒吗?他们本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良民,为何要放下锄头,拿起刀棍,冒着杀头的风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珠帘之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语气:“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是因为朝廷的度田令,夺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是因为那些所谓的‘度田使’,在地方上行事酷烈,不顾民生疾苦,硬生生将这些良民逼得走投无路!这才给了沈万川那等奸佞之徒可乘之机,利用民怨,煽动叛乱!”
“陛下!” 周显猛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他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水(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声音悲怆,字字泣血,“老臣泣血上奏!江州之变,非民之罪,实乃苛政之祸也!度田令推行至今,看似为朝廷增加了赋税,实则是与民争利,手段酷烈,早已引得江南各州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张允大人虽死得惨烈,可究其根源,乃是他推行度田令时太过激进,得罪了地方士绅,也伤了百姓的心!今日之祸,实乃沈璃大人推行新政、任用酷吏、逼反良民所致!此等苛政不除,必酿更大之祸,此乃亡国之兆啊,陛下!”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太极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承恩公所言极是!” 永昌侯几乎是立刻出列,他快步走到周显身边,也跪倒在地,手指着殿外,仿佛能亲眼看见江南的惨状,“陛下!臣此前便曾上奏,言明度田令过于严苛,恐引发民怨!江南本是鱼米之乡,百姓安居乐业,士绅和睦乡邻!自度田令施行以来,各地度田使为求政绩,强行清丈田亩,哪怕是百姓祖传的几亩薄田,也要反复核查,稍有不符便定为‘隐匿’,轻则罚款,重则收田!那赵文渊,便是沈璃大人一手提拔的酷吏代表!他在江州任上,强推度田,拆毁百姓房屋以清丈土地,关押拒不配合的士绅,早已天怒人怨!此次民变,看似偶然,实乃必然!根子,就在这祸国殃民的度田令上!就在制定此令、纵容酷吏的摄政王身上!”
“臣附议!” 吏部侍郎孙启明紧随其后,他整理了一下官服,走到殿中,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古人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今沈璃大人为聚财而推行度田令,为推行度田令而任用酷吏,致使民怨沸腾,官逼民反,酿成此等骇人听闻之惨剧!若陛下不立即废除度田令,严惩赵文渊等酷吏及其背后主使,以谢天下百姓,只怕江南之乱绝非孤例,各地士绅百姓必群起效仿,则国本动摇,江山危矣!”
“请陛下明察!废除度田令!严惩酷吏赵文渊及其背后主使!”
“新政苛政猛于虎!请陛下下罪己诏,安抚天下民心!”
“度田令一日不废,天下一日不安!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三思啊!”
一时间,以承恩公周显为首的旧贵族集团及其依附者,纷纷出列,跪倒在殿中,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不再掩饰对沈璃和新政的敌意,将江州民变的所有罪责,都精准地、恶狠狠地扣在了沈璃和她推行的度田令头上。他们绝口不提豪强沈万川隐匿田亩、私藏兵器、煽动叛乱的恶行,也不提那些被收买、被胁迫的佃农并非全然 “自愿”,只一味强调 “官逼民反”,将自己打扮成为民请命、直言敢谏的忠臣,将沈璃塑造成不顾民生、推行苛政的权臣。
朝堂之上的风向,瞬间发生了逆转。原本要求镇压叛乱、严惩凶手的声音,被这汹涌而来的、指责新政 “苛政逼反” 的舆论浪潮彻底淹没。许多中间派的官员面露犹疑,他们看着跪倒一地的勋贵重臣,又偷偷觑向珠帘后的沈璃,心中的天平开始摇摆 —— 一边是朝廷的威严和新政带来的些许成效,一边是旧贵族集团的压力和 “民怨沸腾” 的说法,尤其是周显等人搬出 “亡国之兆”“水可覆舟” 的古训,让他们不得不心生忌惮。
大理寺卿李嵩便是其中之一。他一直认为度田令虽有瑕疵,却能有效抑制土地兼并,对国家有利,可此刻听着周显等人的控诉,看着满殿跪倒的勋贵,又想起江州确实有百姓因度田令失去土地的传闻,心中不禁开始怀疑:难道度田令真的如他们所说,是苛政?难道沈璃大人真的任用了酷吏?他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珠帘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龙椅上的慕容玦,脸色早已变得惨白。他虽经历了春猎猛虎袭驾、选妃权谋等数次风浪,却从未见过如此直指亚父、如此激烈的朝堂攻讦。周显等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在他的心上 ——“苛政之祸”“亡国之兆”“背后主使”,这些词语让他感到一阵恐慌。他知道沈璃推行新政的不易,也知道度田令是为了国家好,可江州的惨状和周显等人的控诉,又让他不得不产生一丝怀疑:难道亚父真的错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珠帘后的沈璃,眼中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仿佛在寻求答案,又仿佛在确认什么。他看到珠帘微动,却看不到沈璃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股透过珠帘散发出来的、冰冷而沉凝的气息,那气息让他稍微安定了一些 —— 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只要有亚父在,总能解决。
珠帘之后,沈璃端坐在软榻上,姿态依旧端正,仿佛是这场风暴中心最平静的一点。从军报传入殿中,到周显等人轮番发难,她始终未发一言,手指只是偶尔轻轻敲击着膝上的锦缎软垫,发出细微的声响。没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只能从那平稳的呼吸声中,判断她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阵脚。
她听着周显等人慷慨激昂、却又包藏祸心的指控,心中并无多少意外。早在半个月前,暗凰卫便曾传回消息,说江州豪强沈万川与京中旧贵族往来密切,且暗中囤积粮食和兵器,似有异动。她当时便已下令让赵文渊加强戒备,却没想到对方动手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之狠绝 —— 竟然不惜以朝廷命官的鲜血和地方的动荡作为攻击她的武器,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煽动叛乱,杀害钦差!
度田令,触及的是千年以来土地兼并的沉疴,触动的是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命根子。她深知推行之路必定艰难,却未曾想,旧贵族集团的反抗会以如此惨烈和卑劣的方式爆发。那些口口声声 “为民请命” 的人,何曾真正在意过那些佃农的死活?他们不过是借着 “民怨” 的幌子,行铲除异己、维护自身私利之实!沈万川隐匿的田亩数以万计,每年逃避的赋税足以供养一个营的士兵,他盘剥佃农,收取高额地租,让无数百姓食不果腹,这些事实,周显等人绝口不提;而度田令推行以来,朝廷清查出的隐匿田亩,为国库增加了三成赋税,缓解了边防军饷的压力,这些成效,他们也视而不见!
愤怒吗?自然是愤怒的。为张允等枉死的官员愤怒,他们不过是尽职尽责地推行朝廷政令,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为这被歪曲的事实愤怒,明明是豪强叛乱,却被说成是 “官逼民反”;更为这不顾国家利益、只为一己私欲的疯狂反扑而愤怒。
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和决绝。她知道,这是旧势力蓄谋已久的反攻倒算,是他们在失去特权、利益受损后的最后一搏。如果她此刻退缩,废除度田令,严惩赵文渊,那么新政将前功尽弃,她多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那些支持新政的寒门官员和百姓将心寒,而旧贵族集团则会得寸进尺,最终架空皇权,让慕容玦成为傀儡。唯有迎头痛击,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才能保住改革的成果,才能保住她自己和慕容玦的未来,才能保住这大曜江山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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