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药渣苦,偷师始(2/2)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落入被血泪浸透的心田,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萌发出一线带着剧毒尖刺的嫩芽。

日子在无边的黑暗、刺骨的寒冷和蚀骨的伤痛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沈璃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朽木,蜷缩在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墙角,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是一具活物。

看守的脚步声偶尔在门外响起,带着粗鲁的踢打铁栅栏的声音和充满恶意的咒骂。送来的食物是连猪食都不如的、散发着馊臭的泔水混合物,沈璃强迫自己吞咽,每一次都引发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身体的疼痛如同附骨之蛆,高烧与寒意交替侵袭,将她残存的生命力一点点熬干。每一次从短暂的昏睡或昏迷中挣扎着醒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去对抗那席卷全身的、想要彻底沉沦的倦怠感。

支撑她的,唯有石壁上那个滴血的“杀”字,唯有弟妹临死前那充满信任的哭喊,唯有那缕在污浊药渣中捕捉到的、象征着“可能”的清凉气息。

张婆子每隔几日,总会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溜进来一次。她不敢多言,只是每次都会带来一点点东西——有时是同样散发着霉苦味的药渣,有时是半个硬得像石头的、不知放了多久的粗面窝头,有时甚至只是一小捧相对干净的积雪或半碗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脏水。

每一次,沈璃都会在对方离开后,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去处理这些东西。药渣,她如同挖掘宝藏般仔细咀嚼分辨,试图记住每一种不同的味道和感觉,尤其是那些能带来清凉或微麻(她后来在另一批药渣里尝到过一丝微弱的麻意)的碎末。食物和水,则被她视为维持这具躯壳运转的燃料,无论多么难以下咽,都强迫自己吞下去。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得可怕,每一次小小的移动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眩晕。但那股在药渣中尝到“可能”后点燃的、对医药知识的渴望,却如同黑暗中的鬼火,顽强地燃烧着,并且越烧越旺。

她开始留意这间破败下人房外的一切声响。

白天,看守老王和小六的脚步声、肆无忌惮的谈笑声、甚至他们对着墙角撒尿的水声,都成了她判断方位和距离的依据。夜晚,风声、虫鸣、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是她感知时间的唯一刻度。

她尤其注意听关于“府医”的只言片语。

“……老王,昨儿那小子嚎得真惨,刘一刀的手艺见涨啊,啧啧,那烙铁下去……”

“呸!什么手艺!下手没轻没重,差点把人弄死,害得老子还得去请王大夫过来擦屁股!那老东西,架子大得很!”

“王大夫?就是那个总板着脸、走路像怕踩死蚂蚁的老头?”

“可不就是他!除了王爷和侧妃院里,就数他那儿药味最冲!不过……嘿嘿,手艺是真不错,再重的伤,到他手里,总能吊住一口气……”

“王大夫”、“药味最冲”、“吊住一口气”……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沈璃如同攫取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反复咀嚼。那个被称为“王大夫”的府医,他的住处,成了沈璃意识深处一个模糊却极其重要的坐标点。那是可能藏着“知识”的地方!是她这具残破身体能否支撑下去的关键!

然而,如何去?如何看?她连爬出这个角落都困难重重。

机会,或者说,厄运,总是不期而至。

一个深夜,寒风如同鬼哭般在破败的窗棂外呼啸。沈璃在冰冷和伤痛的折磨下,意识昏沉,处于半睡半醒之间。突然,一阵异常的、带着压抑痛呼和沉重拖拽声的嘈杂,打破了夜的死寂,由远及近!

沈璃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身体在黑暗中绷紧。

“……快!轻点!妈的……别让他嚎了!惊动了主子扒你的皮!”是看守老王压低的、却难掩暴躁的声音。

“王哥……他……他流了好多血……止不住啊……”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是小六。

“废物!抬稳了!去下人房西头那间空屋!快!刘一刀那个蠢货!下手没个轻重,捅到肠子了!妈的,真晦气!快去请王大夫!就说……就说巡夜时遇到贼人,李二为护主受的重伤!快去!”

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痛哼、拖拽重物的摩擦声,伴随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如同潮水般涌向下人房西侧那间原本堆放杂物的空屋!紧接着,是小六连滚带爬跑远的脚步声。

沈璃的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剧烈地搏动起来,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痛楚此刻却被一种冰冷的兴奋感压过。

机会!

王大夫一定会来!处理重伤!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必须去看!必须去听!必须去……学!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身体里残存的力量,在那股名为“求知”的火焰灼烧下,竟然被强行压榨了出来!

沈璃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如同灌了铅般的身体。每一次移动,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骨头缝里搅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她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那是牙齿因剧痛而打颤的声音。她避开门口的方向,像一条濒死的蛇,朝着房间内侧、靠近西边那堵隔墙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爬去。

墙壁是粗糙的土坯,年久失修,靠近地面的地方有几处因为潮湿和虫蛀而变得格外松软,甚至有些细小的缝隙和孔洞。沈璃的目标就是那里。

短短几步的距离,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当她终于爬到墙角,将脸贴近那冰冷的、散发着土腥味的墙壁时,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得只剩下急促的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苍老、沉稳,却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深更半夜……伤在何处?刘一刀又闯祸了?”

是王大夫!他终于来了!

沈璃猛地屏住呼吸,将耳朵死死地贴在了墙壁一条较为明显的裂缝上。冰冷的土屑沾在脸颊上,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到了隔壁那间此刻如同炼狱般的空屋里。

隔壁传来门板被粗暴推开又关上的吱呀声。

“王……王大夫,您……您快看看李二!”老王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紧张和讨好,“巡夜时遇到贼人,李二忠心护主,被……被捅伤了肚子……”

“哼。”王大夫似乎懒得戳穿这拙劣的谎言,只冷冷地哼了一声。接着是一阵翻动器械和瓶瓶罐罐的轻微碰撞声,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嘶——!”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变了调的抽气声响起,是那个叫李二的伤者发出的。仅仅这一声,就充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痛苦。

“按紧他。”王大夫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接着,隔壁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

“滋啦——!!!”

一种极其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猛地炸响!如同滚烫的烙铁猛地按在了浸水的生肉上!伴随着这声音的,是一股浓烈到极点、瞬间穿透土墙缝隙、直冲沈璃鼻腔的——皮肉焦糊的气味!

“嗷——!!!”李二那压抑的抽气声瞬间变成了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那嚎叫声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绝望,仿佛灵魂都被这剧痛撕裂!紧接着是身体猛烈挣扎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以及老王和小六(他似乎刚跑回来)手忙脚乱压制时发出的闷哼和咒骂。

“按住!想死吗?!”王大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瞬间盖过了惨嚎。

沈璃的身体在墙角剧烈地一颤!仿佛隔壁那烧红的烙铁不是按在李二身上,而是狠狠烫在了她的灵魂上!那恐怖的“滋啦”声,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如同三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耳膜、鼻腔和脑海!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力道之大,瞬间尝到了咸腥的血味!才勉强将那冲到喉咙口的惊呼和呕吐感压了下去!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起来,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灯油……是灯油灼烧皮肉的气味!她猛地想起了老王之前的话——“刘一刀的手艺”、“烙铁下去”……原来他们口中的“手艺”,竟然是用滚烫的灯油去灼烧伤口?!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如此酷刑般的手段?!仅仅是为了止血吗?

巨大的冲击和本能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那惨嚎声如同魔音灌耳,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她的神经。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阵阵酸水。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逃离这声音,这气味,这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场景!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生理排斥和恐惧之中,石壁上那个猩红的“杀”字,如同在脑海中燃烧起来!弟妹那纯真期盼的眼神再次浮现!

不能退!沈璃!你不能退!

这点血腥,这点惨叫,比起野狐岭上的万箭穿心,算得了什么?!比起珏儿瑶儿被曝尸荒野、挫骨扬灰,算得了什么?!

你要活下去!你要复仇!你就必须看!必须听!必须知道他们是如何“救人”,又如何……“杀人”的!

一股混杂着血腥味的狠戾之气猛地从丹田冲起!沈璃眼中那因为恐惧而涣散的光芒瞬间凝聚,变得比刀锋更冷,比寒冰更硬!她再次将耳朵死死抵住那条冰冷的缝隙,甚至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让视线也能穿过一个稍大的孔洞,窥探隔壁的一角。

惨嚎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呻吟。焦糊的气味依旧浓烈刺鼻。

“血……血止住了?”老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置信。

“哼,灯油封灼,最是霸道,能瞬间烧焦血脉断口,自然止血。”王大夫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只是寻常操作,“然此法酷烈,伤及肌理甚深,易致邪毒内陷,高热不退,十有八九难逃一死。”

他的话语冰冷,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啊?那……那李二他……”小六的声音带着惊恐。

“尽人事,听天命。”王大夫的声音毫无起伏,“取‘清瘟败毒散’三钱,温水调开,给他灌下去。伤口……撒上‘生肌玉红膏’,用干净棉布裹紧。若明日能退热,算他命大;若不能……准备后事吧。”

接着是翻找药瓶、倒水、强行灌药的声音,以及李二痛苦而微弱的呛咳声。

清瘟败毒散?生肌玉红膏?

沈璃如同最饥渴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每一个钻进耳朵的字眼!她不懂药理,但本能地觉得这两个名字,一个像是针对“热毒”的,一个像是帮助伤口长肉的。灯油灼烧……酷烈……易致邪毒内陷(高热)……十有八九难逃一死……

残酷的因果链条,在王大夫冰冷的话语中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灯油……”沈璃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幽暗如深潭。原来……这府里最常见的照明之物,竟也是一种……如此酷烈霸道的“药”?能瞬间止血,却也能……轻易夺命?

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明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脚步声远去,门被关上。死寂重新笼罩,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还在空气中顽固地弥漫着,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酷刑。

沈璃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趴在冰冷的墙角,耳朵紧贴着裂缝。隔壁伤者李二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垂死小兽般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寒冷而僵硬麻木,伤口的疼痛在短暂的屏蔽后,以更加汹涌的姿态反扑回来。但她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王大夫那冰冷的话语,回响着那恐怖的“滋啦”声,回响着“清瘟败毒散”、“生肌玉红膏”的名字,还有那浓烈刺鼻的……灯油灼烧皮肉的气味。

灯油……灼烧……止血……致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下人房里并非绝对的黑暗。房间另一头,靠近门口的地方,墙壁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用劣质铁皮打制的油灯。那是老王或小六偶尔夜间过来时留下的,灯油早已耗尽,灯芯焦黑干硬地蜷缩在灯盏底部,像一只僵死的虫子。灯盏边缘积着厚厚的、凝固发黑的油垢。

昏暗中,那盏废弃的油灯,在沈璃的眼中,却仿佛燃烧了起来。她仿佛看到了滚烫的、冒着青烟的灯油,被粗暴地泼洒在翻卷的皮肉上,听到了那令人牙酸的“滋啦”声,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灯油…也能入药?”她盯着那盏积满油垢的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那幽深如古井般的瞳孔里,最后一点属于“沈璃”的微光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带着审视和算计的幽暗。

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那盏废弃油灯的轮廓,也倒映着一条通向复仇深渊的、布满荆棘与毒物的血腥小径。

那盏灯,静静地悬挂在布满蛛网的土墙上,灯盏边缘凝固的油垢在昏暗中泛着乌沉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