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疫再起,贱奴征(2/2)
一碗药喝完,阿箬已是满头冷汗,虚脱般地靠在沈璃怀里,急促地喘息着,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沈璃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她端着第二碗药,走向离得最近的一个还在痛苦呻吟的小太监。
“喝药。”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没有多余的解释。
那小太监烧得迷迷糊糊,看着那碗深褐色的液体,眼中充满恐惧,挣扎着想躲开。
“想活,就喝下去。”沈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神智的力量,“太医署没有药给你。这是唯一的活路。”
也许是沈璃那过于平静的眼神和语气起了作用,也许是被“唯一的活路”这句话击中。那小太监犹豫了一下,最终颤抖着伸出手,接过破碗,闭上眼睛,像喝毒药一样,咕咚咕咚地将那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随即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沈璃没有停留,继续走向下一个……
疤眼宫女全程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沈璃。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将那“野草汤”一碗碗强行灌给那些垂死的病患;看着她毫不避讳地靠近那些散发着恶臭、浑身污秽的病人;看着她用撕下的布条蘸着稍凉的药汤,为高烧的病人擦拭额头、脖颈降温……
“疯了…都疯了…”疤眼宫女喃喃自语,抱着她的木棍,缩到了离门口最近、通风最好的角落,用布巾死死捂住口鼻,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缝里,离那些“瘟神”和那个“疯子”越远越好。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浆洗房里,除了药汤翻滚的声音和病患粗重的呼吸呻吟,再无其他。疤眼宫女缩在角落,昏昏沉沉,几乎要睡过去。
突然——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沉寂。
疤眼宫女一个激灵,吓得差点跳起来,惊恐地望去。只见角落里,那个被沈璃第一个灌下药汤的小太监,正蜷缩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
“完了!毒发了!我就知道那野草有毒!”疤眼宫女失声尖叫,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姓沈的!你害死人命了!你等着被千刀万剐吧!”
她的尖叫声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让浆洗房里本就惶恐的气氛更加紧绷。几个意识稍清的病患也惊恐地看向那小太监,眼中充满了绝望。
沈璃却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那小太监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
小太监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但咳了一阵后,他猛地俯身,“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浓稠的黄绿色粘痰!那口痰吐出后,他急促的喘息竟奇迹般地平缓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点点,原本浑浊涣散的眼神,也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璃,又看看自己吐出的秽物,似乎不敢相信,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好…好像…没那么闷了…”
疤眼宫女的尖叫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另一个微弱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声音响起:“沈…沈姐姐…”
是阿箬!
只见靠在墙角的阿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小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不再是之前那种濒死的涣散!她的呼吸虽然还有些急促,却不再像破风箱那样撕扯,变得平稳了许多!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似乎也少了一些!
“沈姐姐,”阿箬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努力地、清晰地重复着,“我…我好像…没那么烧了!身上…也没那么疼了…你的草汤…真的…真的有用!”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浆洗房里轰然炸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那些原本躺在地上等死、意识模糊的病患,挣扎着抬起头,黯淡绝望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求生的、炽热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
“姑娘…救救我…”一个老太监艰难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掌在空中颤抖。
“药…给我药…”另一个宫女挣扎着想爬起来。
“沈姑娘…求您…”更多的声音,带着卑微的、急切的祈求,从各个角落响起,汇聚成一片希望的声浪,瞬间将疤眼宫女那点微不足道的存在感彻底淹没。
疤眼宫女彻底傻了,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泥塑木雕。她看着那些垂死的贱奴眼中迸发出的、几乎要将沈璃点燃的狂热光芒,看着沈璃平静地起身,再次走向瓦盆,舀起那深褐色的“野草汤”……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沈璃没有理会疤眼宫女复杂的目光。她有条不紊地继续分药、喂药、用浸了药汤的布巾为高热的病人擦拭降温。她的动作稳定而利落,没有丝毫迟疑。每一次将药碗递到病人手中,每一次布巾擦过滚烫的额头,都仿佛在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那深褐色的、味道古怪的药汤,此刻在绝望的众人眼中,无异于琼浆玉液。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污秽之地,被那碗“野草汤”艰难地点燃了。
然而,这微弱的火光,却刺痛了某些藏在暗处的眼睛。
接下来的两天,沈璃几乎是不眠不休。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破败的浆洗房里高速运转。指挥着几个症状稍轻、勉强能动的病患,彻底清扫出几块相对干燥的区域,将病重和病轻的分开安置;用能找到的所有破瓦罐接雨水,反复过滤沉淀后备用;最重要的,是带领他们去采摘更多的鬼针草。
永巷的犄角旮旯、废弃宫墙的砖缝里,甚至冷宫荒芜的花园角落,这种顽强而卑微的野草出奇的多。沈璃成了这群绝望之人唯一的主心骨。她的话就是命令,她的身影就是灯塔。那些原本麻木等死的面孔,开始因为她的指令而转动,眼中重新燃起了生的渴望。
“沈姑娘,这边的草多!”
“沈姐姐,水过滤好了!”
“姑娘,瓦罐都洗干净了!”
虽然声音依旧虚弱,语气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对沈璃发自内心的敬畏。阿箬恢复得最快,虽然还有些咳嗽,但烧已经全退了,成了沈璃最得力的帮手,小小的身影忙前忙后,脸上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光彩。
疤眼宫女彻底被边缘化了。她缩在角落里,看着沈璃被众人簇拥着,看着她用那些烂草熬出的汤水一次次将濒死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看着那些贱奴眼中对沈璃近乎盲目的崇拜,心里的嫉妒和怨毒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她几次想找茬,都被病患们警惕而厌恶的目光瞪了回去。她成了这“活命窟”里一个多余而碍眼的存在。
第三天清晨,天空依旧阴沉,飘着冰冷的雨丝。沈璃正蹲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几个瓦罐里翻滚的药汤。经过两天的摸索,她改进了方法,将鬼针草洗净后先用雨水浸泡,再熬煮,药汁的颜色清亮了些,苦涩味也稍减。沉水香所剩无几,被她珍重地收了起来,只在最关键的时候才用一点。
“沈姑娘,”一个负责去太医署“领”药(其实只是去受一番白眼和训斥,拿回那些发霉的劣药)回来的小太监,淋得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地递过来一个同样被雨水打湿的纸包,脸上带着愤懑和无奈,“…还是这些…发霉的…管事的说了,宫里药材紧缺,让咱们…省着点用…”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谁都明白,太医署那边,彻底断了这里哪怕是最劣质的供给。
沈璃接过那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纸包,看都没看,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火堆里。劣质的纸张和霉烂的草药瞬间被火焰吞噬,发出一股更加难闻的焦糊味。
“以后不用去了。”沈璃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靠我们自己。”
小太监一愣,看着沈璃平静的侧脸,又看看火堆里腾起的黑烟,眼中最后一丝对太医署的侥幸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是!沈姑娘!”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些、看着像某个小管事的老太监,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病得也很重,脸色蜡黄,但精神似乎比前几天好了一些。
“沈姑娘…”老太监的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感激,对着沈璃深深作揖,“老奴…老奴这条贱命,是姑娘捡回来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也跟着躬身。
“李公公不必如此。”沈璃连忙侧身避开,“大家互相扶持罢了。”
“姑娘仁心仁术!”李公公直起身,浑浊的老眼望着沈璃,语气恳切,“只是…老奴斗胆说一句,姑娘如此耗费心力救我们这些下贱之人…恐怕…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啊…”他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角落里装睡的疤眼宫女,“这宫里…见不得人好的,太多了…”
沈璃眸光微凝。李公公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这几日因忙碌而暂时被遗忘的危机感。她当然知道。丽嫔的警告言犹在耳,柳夫人的算计如影随形,还有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子们……她救人的举动,本身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我知道。”沈璃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但见死不救,我做不到。”她看着火堆上跳跃的火焰,眼神坚定而锐利,“麻烦要来,躲是躲不掉的。兵来将挡罢了。”
李公公看着她年轻却坚毅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敬佩,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姑娘…千万小心。”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压得更低,“尤其是…入口的东西…”
这句提醒,让沈璃心头猛地一凛!她下意识地看向火堆上那几罐翻滚的药汤。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响起:“沈姑娘!沈姑娘辛苦!快喝口水歇歇吧!”
只见疤眼宫女不知何时端着一碗水,脸上堆着极其别扭、令人作呕的假笑,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她似乎想表现得恭敬,但那笑容僵硬扭曲,眼神闪烁不定,端着碗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滚开!”阿箬像只护崽的小兽,立刻警惕地挡在沈璃身前,小脸绷得紧紧的,怒视着疤眼宫女,“谁要喝你的水!”
疤眼宫女脸上的假笑瞬间挂不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但很快又强挤出来:“阿箬姑娘这话说的…我这不是看沈姑娘忙了半天,嘴唇都干了…一片好心…”
“你的‘好心’,留着喂老鼠吧!”阿箬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沈璃没有说话。她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从疤眼宫女那心虚躲闪的眼睛,扫到她微微发抖的手,最后落在那碗看起来清澈的水上。李公公的提醒,疤眼宫女反常的举动,还有她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恶意……这一切都太可疑了!
沈璃慢慢站起身。她没有去接那碗水,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冰刃般直刺疤眼宫女的心底,声音冷得掉冰渣:“这水,哪里来的?”
疤眼宫女被她迫人的气势逼得后退一步,眼神更加慌乱:“就…就是外面接的雨水…过滤…过滤过的…”
“是吗?”沈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她猛地伸手,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疤眼宫女端着碗的手腕!
“啊!”疤眼宫女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手腕被沈璃铁钳般的手捏得生疼,那碗水剧烈地晃动起来,洒出不少。
“你干什么!放开我!”疤眼宫女惊恐地挣扎,想抽回手。
沈璃却攥得更紧,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再次摸出了那枚随身携带的银针!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毫不犹豫地将银针的尖端,猛地浸入了碗中剩余的水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枚银针上。
疤眼宫女停止了挣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短短几息之后,沈璃缓缓将银针从水中提起。
昏暗摇曳的火光下,那原本亮银色的针尖,赫然蒙上了一层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幽蓝色!那蓝色如同鬼火,在破败的浆洗房里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啊——!”看清那幽蓝色的瞬间,一个病患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有毒!水里有毒!”阿箬尖声喊道,小脸煞白。
“天杀的!她想毒死沈姑娘!”李公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疤眼宫女怒骂。
整个浆洗房瞬间炸开了锅!愤怒、恐惧、后怕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好心”,这是赤裸裸的谋杀!目标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沈璃!
疤眼宫女面无人色,看着那幽蓝色的针尖,像是看到了索命的无常,巨大的恐惧瞬间击垮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冰冷污秽的地上,手中的破碗“哐当”摔得粉碎!她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涕泪横流,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语无伦次地哭嚎起来:
“不…不关我的事!是…是贵妃娘娘宫里的小禄子!他…他逼我的!他说…说只要…只要沈璃死了…就…就给我调去尚宫局…还…还给我银子…不然…不然就弄死我全家…我…我没办法啊!沈姑娘饶命!饶命啊!”她像条癞皮狗一样,拼命地朝着沈璃磕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很快便见了血。
“贵妃?”沈璃的眼神骤然冰寒刺骨!果然!这深宫里的明枪暗箭,从不曾停歇!她才刚刚展露一点价值,就立刻引来了杀身之祸!贵妃…那个跋扈嚣张、连太后都敢顶撞的女人!是因为自己曾在汀兰水榭待过?还是因为自己“命硬”的名声碍了她的眼?亦或是…自己这救人的举动,本身就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
浆洗房里群情激愤!病患们挣扎着起身,愤怒的目光如同无数把利刃,恨不得将瘫在地上的疤眼宫女千刀万剐!
“打死这个毒妇!”
“把她扔出去喂狗!”
“送她去慎刑司!”
就在这混乱的、充斥着愤怒和杀意的时刻——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某种器物在湿滑地面上摩擦的声响,由远及近,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和浆洗房内的喧嚣,停在了那扇被沈璃劈倒、如今只剩一个巨大豁口的破门外!
所有人的动作、叫骂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瞬间停滞!
凄冷的雨丝斜斜地飘入豁口。
昏黄摇曳的火光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黑暗中,一乘华贵精致的四人抬暖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轿身是深沉的紫檀木,轿帘用的是厚重的、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锦缎,边角缀着细密的金线流苏。即使在这凄风苦雨的永巷深处,也透着一股与周遭破败格格不入的、令人窒息的尊贵与威压。
轿帘纹丝不动,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但一个冰冷、熟悉、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和警告意味的女声,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如同冰锥般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浆洗房内所有的愤怒和喧嚣:
“沈璃。”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
“本宫让你藏拙,不是让你在这里…当什么救世主!”
是丽嫔!
冰冷的雨丝顺着豁口飘洒进来,打在沈璃苍白而平静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