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薄荷籽3(1/2)
陆织在余娉和易安的院子里住了半月。白日里她总坐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手里摩挲着那个布娃娃——娃娃脸上的豆子眼睛被摸得发亮,是思衡当年攥过无数次的地方。余娉试着给她找些缝补的活计,她接过针线,却半天缝不出一个完整的针脚,线总在布上绕成乱麻,像她心里理不清的结。
这天清晨,易安从镇上赶集回来,手里攥着个红纸包,递到陆织面前:“路过糖画摊,看这老虎做得像,就给你带了个。”
红纸包里裹着个糖老虎,糖衣红得透亮,尾巴尖还沾着点芝麻,和当年思衡没来得及吃的那个一模一样。陆织的指尖刚碰到糖老虎,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掉在红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年他十二岁,”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答应他,等把事办完了,就给他买个最大的糖老虎。结果事办完了,他却吃不着了。”
余娉蹲在她身边,没接话,只是把糖纸又往她手里推了推。陆织盯着糖老虎看了很久,终于伸手拿起,轻轻咬了一口。甜意顺着舌尖漫开,却带着股涩味,像思衡写在烟盒纸上的字,甜的是念想,涩的是再也回不来的时光。
“他小时候总偷藏糖,”陆织的声音飘在风里,碎得像槐树叶,“张老三不让他吃,说‘男孩子吃甜的没骨气’。他就把糖塞我缝衣服的布兜里,等夜深了,偷偷摸出来塞我嘴里,说‘娘吃了甜的,夜里就不做噩梦了’。”
她咬着糖老虎,一点点说起思衡的小事:说他五岁时把张老三的烟袋锅藏进柴房,就为了让她少挨顿骂;说他七岁时在学堂得了块橡皮,舍不得用,切成两半,一半塞给被欺负的小丫头;说他十岁那年冬天,把自己的棉袄拆了,把棉絮塞进她的破夹袄里,说“娘身子弱,我是男子汉,不怕冷”。
这些话她从没对人说过,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村子里,这些细碎的甜是她藏在柴房缝隙里的光,支撑着她熬过一次又一次的毒打和锁闭。如今说出来,像把捂了太久的伤口翻开,疼,却也松快了些。
易安听着,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屋拿出个旧本子:“前阵子整理阁楼找着的,你要是想写点啥,就用这个。”
陆织接过本子,封面是磨破的蓝布,和思衡那件旧褂子一个色。她翻开第一页,笔尖悬了半天,才慢慢写下“思衡”两个字。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孩子初学写字的模样,写着写着,眼泪又滴在纸上,把“衡”字的最后一笔晕成了一团墨。
从那天起,陆织开始在本子上写东西。有时写思衡说过的话,有时画他喜欢的薄荷,更多时候是写“今天的风很暖,像你爬树时吹的风”“院子里的槐花开了,你要是在,肯定会摘一朵别在布娃娃头上”。她写得很慢,常常一个字要改好几遍,仿佛多写一笔,就能离那个十二岁的孩子更近一点。
这天午后,村里的孩子们放学路过院子,吵吵嚷嚷地追着一只蝴蝶跑。陆织坐在槐树下,看着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想起思衡小时候——他也总这样追着蝴蝶跑,跑累了就趴在她身边,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说“娘,等我长大了,带你去看城里的蝴蝶,听说比咱村的大十倍”。
小姑娘跑着跑着,突然被石子绊倒,膝盖蹭破了皮,坐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陆织起身走过去,从兜里摸出块薄荷糖——是易安昨天给她的,她没舍得吃。她蹲下来,把糖塞进小姑娘手里:“吃块糖,就不疼了。”
小姑娘接过糖,剥开糖纸含在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阿婆,这糖是凉的!”
“嗯,”陆织摸了摸她的头,手指碰到小姑娘软软的头发,心里突然一酸,“这是薄荷糖,能败火,也能让人记起甜的事。”
小姑娘吃完糖,蹦蹦跳跳地追着伙伴跑了。陆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手里的布娃娃沉了些——那是思衡的温度,是她没来得及给够的爱,如今借着这颗薄荷糖,好像传出去了一点。
夜里,陆织在本子上又写了一行字:“今天给一个小姑娘糖吃了,她笑起来像你。我想,你要是在,肯定也会把糖分给她的。”
写完,她把糖老虎的糖棍放在本子上,又把布娃娃摆在旁边,像在给思衡布置一个小小的书桌。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月光落在纸上,把“思衡”两个字照得亮亮的,像孩子睁着的眼睛,正安静地看着她。
余娉端着碗热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陆织坐在桌边,手里攥着笔,眼睛盯着本子,嘴角带着点极淡的笑意。那是她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见陆织笑,不是哭后的抽噎,是真真切切的、带着点甜的笑。
“粥快凉了,”余娉把碗放在她面前,“明天镇上有庙会,要不要去看看?听说有卖布娃娃的,比你这个还好看。”
陆织抬起头,看了看布娃娃,又看了看余娉,轻轻点头:“好。要是有好看的布,就买一块,给思衡缝件新褂子。”
那天夜里,陆织睡得很安稳。梦里她回到了那个有老槐树的院子,思衡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个糖老虎,冲她笑:“娘,这糖真甜。”她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这一次,他没有像烟一样散开,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吃着糖,说着话,像所有普通的母子那样。
第二天一早,陆织醒过来时,眼角还带着泪,却是暖的。她把本子和布娃娃放进包里,跟着易安往镇上走。路上的风很软,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像思衡在她耳边说:“娘,咱们去赶庙会。”
她知道,往后的路还长,疼还会有,但那些甜的事,那些关于思衡的念想,会像这槐树叶一样,风一吹,就落在她心里,让她能一步步往前走,带着思衡的份,好好看看这干净的世界。
镇上的庙会挤得很,叫卖声、孩子的笑闹声混着糖画的甜香,裹得人浑身发暖。陆织攥着易安的袖口,像怕被人群冲散的孩子,眼睛却忍不住往四处看——路边的布摊挂着五颜六色的料子,红的像思衡手腕上的血,蓝的像他那件旧褂子,还有块带着薄荷纹的绿布,风一吹就晃,像极了院角那丛没被霜打坏的苗。
“看看这块?”易安指着那块绿布,“摸着手感软,缝褂子正好。”
陆织伸手碰了碰,布面滑过指尖,暖乎乎的。她想起思衡八岁那年,攥着块捡来的蓝碎布,说“娘,等我攒够钱,给你买块新布做衣裳”。那时候他的手还小,攥着布角,指节泛白,像攥着个遥不可及的梦。
“就要这个。”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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