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黛玉暮年(2/2)
“不是不恨,是把恨化成了更重要的东西。”黛玉望向庭院一角——那里立着一块石碑,刻着“春深医庐”四字,“化成了救人的医术,化成了传道的书院,化成了每年春天必开的海棠。恨会让花枯萎,而爱,让花年年重生。”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棠哥和棠妹——黛玉的孪生子女,如今也都四十余岁了。棠哥承袭了父亲的清冷气质,如今是太医院院判;棠妹活泼些,经营着京城最大的药铺。两人各牵着自家孩子,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涌进院子。
“母亲又在说古了?”棠妹笑着在另一张藤椅坐下,顺手为黛玉掖了掖薄毯,“我隔老远就听见‘二叔’‘娘亲’的,定是在讲春深公和柳夫人的故事。”
“讲给棠棠听。”黛玉微笑,“你们小时候,不也爱听这些?”
棠哥沉默寡言,只是默默搬来几个绣墩让孩子们坐下,又吩咐丫鬟去沏茶。他的长子——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恭敬地向黛玉行礼后,忽然开口:
“祖母,孙儿近日读《春江赋》,有一处不明白。‘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曾外祖父写此句时,真是七岁么?”
黛玉点头:“是。那日他随晦庵先生游春江,见江月交辉,花林如雪,归来便写下了。先生起初不信,让他当场再作一首,他便提笔写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那时他才七岁半。”
少年眼中露出敬佩之色。旁边一个小些的孩子插嘴:“曾外祖父是不是特别厉害?”
“厉害,也不厉害。”黛玉缓缓道,“他十拒科举,不是不能,是不愿。他说读书是为明理,不为功名。后来为查林氏血案、为护我周全,才入朝为官。入朝后,他肃清盐政、整顿军务、创立春深书院,桩桩件件都是为国为民。可这些在他心中,都不及家中一株海棠开得好来得重要。”
她顿了顿,看向满院子孙:
“你们记住,真正的‘厉害’,不是位极人臣,不是名垂青史,是能守住本心。二叔守住了,所以他永远是春深公,不是苏大人、苏相国。娘亲守住了,所以她永远是我的娘亲,不是苏夫人、柳氏。”
孩子们安静下来,连最淘气的也坐直了身子。
棠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母亲,今日收到扬州来信。当年父亲在瓜洲渡口种下的那株海棠——就是接您那夜,与林公告别处——如今已成活了,今年开了花。当地百姓在树下立了碑,刻着‘春深不谢’四字。”
黛玉的手微微一颤。
七十年了。那个雪夜,二叔从父亲手中接过她,也在那个渡口种下一株海棠苗。父亲说:“见此树如见小女,愿它岁岁长青。”二叔说:“必不让它凋零。”
如今,树已成荫。
“还有,”棠哥补充,“春深书院今年有十七个学生中举,其中十二个是寒门。院长说,想请您秋后去讲一堂课,讲什么都行。”
黛玉笑了:“那就讲《春江赋》吧。不是讲辞藻,是讲写赋的那个人,和他守住的那个春天。”
日头渐渐西斜。
家宴摆在庭院里,四代同堂,坐了整整三桌。菜肴简单却精致,多是黛玉年轻时爱吃的——清蒸鲈鱼、桂花糖藕、海棠糕。孩子们吃得满嘴油光,大人们低声交谈,偶尔爆发出笑声。
黛玉吃得不多,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日,二叔和娘亲坐在主位,她和砚之坐在下首,棠哥棠妹还小,在席间跑来跑去。二叔那时已有些白发,却依然眉目温润,他会给娘亲布菜,会逗弄孙辈,会在她说话时认真倾听。
如今,座上的人换了一茬,但那份温情没变。
宴至一半,忽然起风了。
不是大风,是温柔的晚风,带着暮春草木的气息。满树迟开的海棠花苞,在这阵风里,忽然齐齐颤动起来。
“开了!”小孙女第一个发现,指着枝头惊呼。
真的开了。
不是一朵一朵开,是整棵树的花苞在同一瞬间舒展。粉白的花瓣层层绽放,在夕阳余晖中镀上金边。香气骤然浓郁,却不是扑鼻的香,是那种清雅的、若有若无的甜香,随风飘散在庭院每个角落。
所有人都停下筷子,仰头看花。
黛玉缓缓站起身,走到树下。她伸出手,一片花瓣恰好飘落掌心。花瓣柔软,带着夕阳的暖意,像某个久远的拥抱。
她忽然听见了琴声。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心里。是娘亲的《凤求凰》,是二叔的《春江吟》,是砚之的《棠荫曲》,是这些年所有爱她、她爱的人,留在时光里的声音。
“祖母,”小孙女跑过来,牵住她的手,“花开了,您高兴吗?”
黛玉低头,看见孩子眼中映着晚霞和花影,清澈得像一面镜子。镜子里,她看见白发苍苍的自己,也看见那个躲在二叔大氅里怯生生的小女孩。
七十年的光阴在镜中重叠。
“高兴。”她轻声说,将孙女的手握紧,“祖母特别高兴。”
因为花开意味着春天还在。
因为有人离开,就有人到来。
因为她用一生验证了那句话:只要心里种着海棠,春天就永远不会谢幕。
晚风渐疾,更多的花瓣飘落。孩子们在花雨中追逐嬉笑,大人们含笑看着。黛玉慢慢坐回藤椅,闭上眼睛,任花瓣落在肩头、发间。
她知道,当这阵花雨停歇时,夜晚就会降临。
但她也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海棠依旧会开。
就像爱,就像记忆,就像那些深植于血脉、代代相传的“春深不谢”。
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