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借命(1/2)

许念从小体弱多病,久治不愈。

直到那天,她无意间在母亲锁着的抽屉里,发现一个褪色的旧红包。

里面是一缕用红绳仔细扎好的、枯黄纤细的孩童头发,还有一张写着邻居小女儿林晚秋名字与生辰的黄纸。

当晚,她开始梦见一个穿红嫁衣、没有脸的女人,反复朝她伸手,手心向上。

而隔壁早已搬走的林家旧宅,夜夜传来孩童空灵的歌声。

身体逐渐好转的许念,终于明白,自己偷走了别人的命。

现在,债主来讨了。

许念又病了。

这次来势汹汹,低烧缠绵不去,像一层湿冷的薄纱裹着她,白天昏沉,夜里盗汗。止咳糖浆和退烧药轮番上阵,也只换来片刻虚假的清醒。母亲李秀兰守在她床边,眼圈熬得发红,手里那碗黑黢黢的中药冒着苦森森的热气。

“念念,再喝一口,喝了就好了。”李秀兰的声音带着哄劝,也藏着几乎压不住的焦灼。她舀起一勺,吹了又吹,递到许念干裂的唇边。

许念别开脸,鼻腔里全是那股难以形容的苦味,混合着房间里常年不散的、若有若无的陈旧气息。这间老房子,她住了二十三年,每一次病倒,似乎都能闻到更深处木头和灰尘在潮湿空气里缓慢腐朽的味道。

“妈,我真喝不下了。”她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

李秀兰的手顿了顿,碗沿轻轻磕在瓷勺上,发出细微的脆响。她没再勉强,只是默默放下碗,用温毛巾擦拭许念额角的虚汗。动作很轻,指尖却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刮在皮肤上,有些刺痒。

“你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弱……”李秀兰喃喃,目光飘向窗外黑沉沉的夜,那里只有对面邻居家窗户透出的一点昏黄光亮,隔着爬满枯藤的院墙,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小时候,比这凶险的时候多了去了,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会好的。”

许念闭着眼,没吭声。小时候的事,她记不得太多,只有一些断续的画面:永远弥漫的药味,父母深夜压低声音的争吵,还有窗外总也停不下来的、淅淅沥沥的雨。以及一种感觉——仿佛自己的一部分,总是轻飘飘的,抓不牢这具身体,随时会散在风里。

父亲许建国沉默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暖水瓶。他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深沉得像屋后那口多年不用的老井,然后将暖水瓶放在床头柜上。“少说两句,让孩子休息。”他对妻子说,声音沉闷。

李秀兰擦了擦眼角,起身端起药碗,“我再去把药热热。”

房间重归寂静,只剩下许念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父亲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带上门出去了。走廊里传来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热度又漫了上来,骨头缝里渗出酸疼。许念昏昏沉沉,想喝水,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杯子,指尖却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是那个带锁的老式抽屉钥匙。大概是从母亲衣兜里滑落出来的。

抽屉属于房里那张厚重的老写字台,漆面斑驳,铜锁锈迹暗沉。许念从小就知道它锁着,父母从不许她碰,说里面是些没用的老物件。孩童时偶尔的好奇,总被母亲略显严厉的眼神挡回去。后来病病歪歪,也没了探究的心思。

此刻,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静静躺在掌心,冰凉的温度刺激着她滚烫的皮肤。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穿过老旧窗棂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像什么人在远处哭。

鬼使神差地,她撑起虚软的身体,挪到书桌前。锁孔有些滞涩,拧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抽屉里东西不多,蒙着一层薄灰。几张边缘卷曲的黑白老照片,一本塑料封皮的旧日记本,还有几个同样陈旧的红色绒布首饰盒。许念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忽然碰到了一个硬角。

是一个红包。

不是如今市面上常见的鲜艳款式,而是那种很老旧的、纸质偏硬的暗红色,上面的金色印花早已磨损褪色,边角起了毛边,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陈腐气。它夹在一本硬壳笔记本和几封信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许念把它抽了出来。红包没有封口,轻轻一抖,里面的东西滑落掌心。

首先触到的是一缕头发。非常细软,枯黄没有光泽,用一根褪成粉白色的旧红绳,仔仔细细地扎成了一小束。孩童的发丝。

头发下面,垫着一张裁剪不规则的黄裱纸,纸张薄脆,似乎一碰就要碎掉。上面用毛笔写着字,墨迹已有些晕散,但尚可辨认。那是一行生辰八字,以及一个名字:林晚秋。

许念的呼吸猛地一窒。

林晚秋……隔壁林家的小女儿。她比许念小两岁,记忆里是个极安静瘦弱的小姑娘,脸色总是苍白的,很少出来和巷子里的孩子们玩。许念对她最深的印象,是某个夏日午后,她独自坐在林家门槛上,望着巷子口发呆,阳光照在她身上,却好像照不进她那双过分漆黑的眼睛里。

后来,大概在许念十岁左右?林家就突然搬走了,悄无声息。大人们说起,总是含糊其辞,眼神躲闪。再后来,那房子几经转手,听说现在空置着,一直没人长住。

她的头发和生辰……怎么会在这里?藏在母亲锁着的抽屉深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瞬间冲散了额头的热度。许念捏着那缕枯发和发脆的黄纸,指尖冰凉。窗外风声更紧了,呼呼地拍打着玻璃,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外面焦急地挠刮。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母亲上楼的脚步声,有些急促。

许念慌忙将头发和黄纸塞回红包,把红包原样放回抽屉深处,胡乱将其他东西拨拉回去盖住,锁上抽屉,钥匙塞回床头。刚做完这一切,李秀兰就端着重新热过的药走了进来。

“怎么坐起来了?”李秀兰看到女儿坐在书桌前,有些诧异。

“想……想找本书看看。”许念垂下眼,声音干涩。

“病成这样看什么书,快躺下。”李秀兰扶她回床,递过药碗。这次许念没有抗拒,接过碗,忍着那令人作呕的苦涩,一口气喝了下去。温热的药液滑入胃中,却暖不了心头漫开的那片冰冷的疑窦。

李秀兰接过空碗,似乎松了口气,仔细替她掖好被角。“睡吧,发了汗就好了。”

灯关了,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漏进一丝对面窗户微弱的光,在地上投出模糊扭曲的亮痕。

许念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脑子里全是那缕枯黄的头发,和那个名字——林晚秋。

母亲为何收藏这个?那个红包,那种郑重其事又透着诡异的方式……还有自己这纠缠多年、查不出根由的病……

纷乱的思绪像缠结的水草,将她拖向昏沉的睡眠边缘。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模糊之际,她忽然听见了声音。

不是风声。

是歌声。很轻,很细,飘飘忽忽,仿佛从极远的地方被风吹送而来。一个孩童在哼唱,调子古怪,不成旋律,咿咿呀呀的,听不清歌词,却莫名带着一种空灵悠远的味道,渗着凉意。

许念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歌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穿透墙壁,钻进耳朵里。方向……好像就是隔壁,那栋早已无人居住的林家旧宅。

她僵硬地躺着,不敢动弹。歌声时断时续,在寂静的深夜里,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缠绕上她的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渐渐低下去,消失了。夜色重归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沉重地撞击。

许念猛地用被子蒙住了头,蜷缩起来,一夜无眠。

第二天,烧奇迹般地退了。身上虽然还乏力,但那种沉甸甸压在胸口、令人窒息的不适感减轻了许多。李秀兰喜上眉梢,直说是那剂猛药起了效,又忙着张罗温补的吃食。

许念却感受不到丝毫轻松。昨夜的红包和歌声,像两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里。白昼的光亮非但没有驱散恐惧,反而让那份诡异更清晰地凸显出来。

她试探着问母亲:“妈,我昨晚好像听见……隔壁有小孩在唱歌?”

李秀兰正在淘米的手顿了顿,水声哗啦。“瞎说什么,隔壁早没人住了,空了好多年了。”

“可我听得真真的……”

“准是烧糊涂了,听差了。”李秀兰打断她,语气有些生硬,背对着许念,肩膀的线条显得紧绷,“要不就是野猫叫,夜里声音传得远,听着怪瘆人的。”

许念没再追问,心里那根刺却扎得更深了。母亲的反应不对,她在回避。

午后,父母都出门了。许念站在自己房间的窗户边,望向一墙之隔的林家旧宅。那是一座和自家格局相似的老式二层小楼,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黑的砖石。窗户紧闭,玻璃灰蒙蒙的,有的窗格甚至破了,用塑料布潦草地堵着。院子里荒草丛生,几乎淹没了小径。整栋房子笼罩在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里,与周围偶尔传来人声的生活气息格格不入。

昨夜那空灵的歌声,真的来自这里吗?

一整个白天,许念都有些魂不守舍。脑海里反复出现那缕枯发,那张黄纸,还有母亲躲闪的眼神。一个模糊而惊悚的念头,时隐时现,她却不敢去触碰。

到了晚上,她早早躺下,却毫无睡意。关了灯,睁着眼,在黑暗里静静等待。

夜深了。万籁俱寂。

然后,那歌声又来了。

和昨夜一样,细细的,幽幽的,从墙壁那边渗透过来。这次,许念屏息凝神,听得更仔细些。调子依然古怪,但隐约能辨出几个重复的音节,咿咿呀呀,像是……像是在模仿戏曲的唱腔?还是某种古老的童谣?

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隔壁,是空的。

除非……

除非有什么东西,留在那里。

接下来几天,许念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苍白的脸颊竟透出些许久违的红润,久治不愈的咳嗽也消失了,连走路都觉得脚下有了力气。李秀兰欣喜若狂,许建国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家里沉闷的气氛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只有许念,在感受着身体里涌动的、陌生的“健康”的同时,心却一点点沉入冰窟。这“好转”来得太突兀,太不合常理,与那夜夜准时响起的诡异歌声,还有抽屉里那个秘密的红包,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张令人不寒而栗的网。

她开始回避母亲的目光,父亲沉默的关切也让她如坐针毡。家,这个曾经唯一的避风港,此刻每个角落仿佛都藏着窥伺的眼睛,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隔阂。

又过了两日,许念借口散步,走出家门。巷子里阳光尚好,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闲话家常。她状似无意地踱到林家紧闭的院门前。院门是老旧的木门,油漆斑驳,挂着一把锈蚀的大铁锁。她隔着门缝朝里张望,荒草萋萋,寂静无声。

正看着,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皱纹深刻的脸,是巷子口独居的赵阿婆,以知道许多陈年旧事着称。

“念念啊,身子好啦?”赵阿婆眯着眼打量她。

“嗯,好多了,阿婆。”许念应着,指了指林家院子,“这房子……好像一直空着?”

赵阿婆脸上的皱纹动了动,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可不是嘛,多少年了。老林家……唉,造孽哦。”

“造孽?”许念心一紧。

“他们家那小闺女,叫晚秋的,你记得不?比你小点儿。”赵阿婆咂咂嘴,声音更低了,带着某种讲述隐秘往事的兴奋与悚然,“那孩子,生下来就八字轻,体弱多病,跟个纸片人似的,风一吹就能倒。后来啊,不知怎么的,病越来越重,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人瘦得脱了形。大概……就是你十岁那年?有一天夜里,突然就没了。”

“没了?”许念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是啊,没声没息的就走了。说是急病。可怜哦,才那么点大。”赵阿婆摇着头,“后来没多久,林家两口子就搬走了,再也没回来过。这房子不吉利,没人敢长住,租出去也总是闹腾,就空到现在。”

许念感觉脚下的地面有些发软。晚秋……死了?在她十岁那年?那她抽屉里晚秋的头发和生辰……

“阿婆,”她喉咙发干,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晚秋……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赵阿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左右看了看,才凑到许念耳边,气息带着老年人的酸腐味:“特别?有啊……巷子里老辈人私下传,说那孩子走得不甘心。有人听见,她走的那晚,这房子里有小孩在哭,还有……像是在唱歌,调子怪得很。后来请了人来做法事,好像才消停点。不过啊……”她顿了顿,“自那以后,但凡身体弱、运势低的人,晚上偶尔还能听见点动静……都说那孩子,还在呢。”

许念僵在原地,一股寒气瞬间冻住了四肢百骸。歌声……夜夜的歌声……

赵阿婆又絮叨了几句,才蹒跚着回屋去了。许念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林家旧宅在她眼中,仿佛一个张着黑洞洞大口的怪物,那荒草是它的毛发,破窗是它的眼睛。

晚秋死了。死在多年前。

而自己“好转”了,夜夜听到她的歌声。

还有那个红包……借命?一个只在最荒诞的乡野怪谈里才听过的词,夹杂着愚昧与残忍的仪式,猛地撞进她的脑海。

她几乎是踉跄着逃回家的。

是夜,许念再度被歌声惊醒。这一次,那声音似乎近了些,不再是隔着墙壁的模糊,倒像是……就在窗外?那不成调的咿呀声,钻进耳朵,带着湿冷的阴气。

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赤脚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对面林家黑黢黢的轮廓像蹲伏的巨兽。什么都没有。只有夜风拂过荒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正想拉上窗帘,眼角的余光却似乎瞥见,林家二楼那扇一直紧闭的、窗户玻璃破裂的房间,窗后……好像有个人影,静静地站着,面朝这边。

许念的心跳骤停了一拍,定睛看去。那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是错觉吗?

她不敢再看,猛地拉紧窗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掌心一片汗湿,身体却冷得发抖。

这一夜,她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许念做出了决定。她必须弄清楚。必须再去一次林家旧宅,白天去,仔细看看。那个歌声传来的房间,是否有什么痕迹。

傍晚,趁父母还没回来,她找到了那把藏在工具间的备用钥匙——那是很久以前,林家还没搬走时,留给邻居应急的,后来不知怎么留在了她家。握着冰凉生锈的钥匙,她像是握着一块烙铁。

绕到巷子僻静的角落,面对林家院墙一处低矮的豁口。墙头长着枯草,在暮色里微微摇曳。她咬了咬牙,手脚并用,费力地翻了过去。枯草划过手臂,带起一阵刺痛。

院子里比她隔着门缝看到的更加破败。荒草几乎齐腰深,淹没了所有路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霉菌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旧木头腐烂的气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草丛,走向那栋小楼。

楼门也锁着,但旁边一扇窄窗的玻璃碎了。许念从破洞伸手进去,摸到里面的插销,拨弄了好一会儿,才“咔哒”一声打开。她费力地从狭窄的窗框钻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积着厚厚的灰尘。家具大多蒙着白布,地面上散落着废纸和杂物。空气凝滞,灰尘在从破窗透进的微光里飞舞。一种被人长久遗忘的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

凭着记忆和昨夜“看”到的方位,她辨认出楼梯的位置,踩着吱呀作响的木阶,小心翼翼地上到二楼。

二楼更暗,走廊幽深。她朝着大概是歌声传来方向的那个房间走去。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发出滞涩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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