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借命(2/2)

房间里空荡荡,只有角落堆着些杂物,同样积满灰尘。但靠墙的位置,却放着一张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常干净的,老式梳妆台。

柚木材质,椭圆镜面,边缘雕刻着繁复却已暗淡的花纹。镜面光可鉴人,一丝灰尘也无,与周围形成诡异对比。梳妆台上,放着一把木梳,几样简单的、女孩子用的旧式头饰,还有一个小巧的、上了锁的首饰盒。都像是被精心擦拭过,纤尘不染。

许念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她慢慢走近,镜子清晰地映出她苍白惊惶的脸。就在她目光落在镜中的刹那——镜面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涟漪。她的影像模糊了,扭曲了。紧接着,另一个影像浮现出来。

一个穿着老旧式样、颜色却鲜红如血的嫁衣的女人,背对着她,站在镜中房间同样的位置。那嫁衣红得刺目,样式古怪,像戏服,又像某种冥婚的礼服。女人头上盖着同样鲜红的盖头,垂至腰际。

许念猛地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镜中的红嫁衣女人却没有动,依然静静地背对着。

但下一秒,那女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盖头低垂,遮住了面容。可许念却感到,有两道冰冷黏腻的视线,穿透红布,牢牢钉在了自己身上。

然后,女人抬起了手臂。那手臂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肤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白,手指纤细,指甲却很长。她的手心慢慢向上摊开,直直地伸向镜子外的许念,仿佛在无声地索要着什么。

许念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镜中的女人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一动不动,唯有那鲜红的嫁衣,颜色仿佛更加浓郁,几乎要滴出血来。

时间像是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几个世纪,那镜中的影像才如同褪色的水墨,渐渐淡去,最终消失,镜面恢复了正常,只映出许念惊骇欲绝的脸和身后破败的房间。

“嗬……嗬……”许念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她连滚爬爬地冲出房间,冲下楼梯,从进来的破窗又翻了出去,一路狂奔,直到撞进自家院门,反手死死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瘫软下去,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那不是梦。她看到了。红嫁衣,伸手索要的女人……是谁?是晚秋吗?她要什么?讨债吗?

许念大病一场。这次的“病”与以往不同,没有发烧咳嗽,只是极度的虚弱、惊悸,夜夜被红嫁衣女人的噩梦惊醒,白天也精神恍惚,眼前时不时闪过那镜中伸手的景象。短短几天,刚刚恢复的一点气色消耗殆尽,人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

李秀兰和许建国急得团团转,中药西药轮番上阵,却毫无起色。许建国眉头锁成了疙瘩,李秀兰背地里偷偷抹眼泪的次数越来越多,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愧疚?

又是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许念冷汗淋漓地坐起,黑暗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抹刺目的红。她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没等病死,也要被活活吓死、逼疯。

她赤脚下床,穿过冰冷的走廊,来到父母的卧室门外。里面静悄悄的,但她知道他们也没睡安稳。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李秀兰穿着睡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担忧。“念念?怎么起来了?”

“妈……”许念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李秀兰脸色一变,下意识想关门,许念却猛地抵住门板,力气大得出奇。

“我看见了!穿着红嫁衣!在隔壁的镜子里!她朝我伸手!”许念几乎是在低吼,眼泪夺眶而出,“还有晚秋!林晚秋!她是不是死了?她的头发为什么在我们家抽屉里?妈!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最后一句质问,耗尽了她的力气,也彻底击垮了李秀兰的心理防线。

李秀兰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五斗橱上,发出一声闷响。许建国也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夫妻两人的脸一片惨白。

长久的死寂。只能听到许念压抑的抽泣和三个人粗重的呼吸。

终于,李秀兰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呜咽起来。“报应……都是报应啊……”

许建国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他下了床,走到妻子身边,没有扶她,只是也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抱住头。

“念念,”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有些事……本来想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让你知道。”

许念靠在门框上,浑身冰冷,等待着那个她已经猜到、却仍希望不是真的答案。

“你小时候,身体太差了,”许建国慢慢说着,眼睛盯着地板上一处裂纹,“医院跑遍了,偏方用尽了,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可你……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弱。我们怕啊,怕留不住你。”

李秀兰的哭声更大了,充满绝望。

“后来……你外婆临终前,不是,是……是你奶奶,老家来的一个远亲,说是懂些老法子……”许建国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堪的颤抖,“说……说你这情况,是命里缺了根基,要……要找个人‘借’一点,才能立住。”

“借?”许念的声音轻飘飘的。

“对,借……”许建国不敢看女儿的眼睛,“要找八字相合、年纪相仿,但同样体弱、福薄的孩子……用那孩子的贴身之物,最好是胎发,连同生辰,用一种特定的方式‘送’走……就能……就能把那孩子的一部分‘福寿根基’,过渡给你……”

“所以你们选了晚秋。”许念听见自己异常平静地说,仿佛在陈述别人的事,“因为我比她大两岁,因为她也体弱多病,八字‘合适’。”

李秀兰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我们没办法了!念念!看着你那样,我们心都要碎了!那远亲说,只是‘借’一点点,不会要那孩子的命!晚秋身子本来就弱,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许念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说不定她本来就活不长,所以借了也无所谓,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李秀兰慌乱地摇头,却说不出的辩驳的话。

“那个红包……”许念看向父亲。

许建国痛苦地闭了闭眼:“按照那远亲说的,准备了红包,里面放了……放了我们从晚秋枕头上找到的头发,还有打听到的生辰。要放在那孩子枕下至少三晚,然后再取回,藏在家中隐秘处……就算成了。”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我们……偷偷放了。几天后拿回来,一直锁着。没多久,就听说……晚秋病重,没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李秀兰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所以,”许念一字一句,冰冷彻骨,“我的命,是‘借’来的。用晚秋的命‘续’的。”

“不!不是!我们不知道会这样!那远亲只说借一点点……”李秀兰扑过来,想抓住女儿的手,却被许念躲开了。

“那现在呢?”许念的声音带着一种空洞的嘲讽,“我现在又好起来了,是不是借成功了?可为什么我会看见那些东西?听见歌声?晚秋她……是不是回来讨债了?”

李秀兰和许建国面色如土,无言以对。

“讨债……”许建国喃喃重复,猛地看向女儿,“念念,那镜子里的……真是……”

许念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原来如此。所有的体弱,所有的好转,所有的诡异……都找到了源头。

她偷了别人的命。

现在,债主找上门了。穿着红嫁衣,夜夜歌唱,伸手讨要。

接下来的日子,许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母不敢多问,送来的饭菜也几乎没动。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比以往任何一次病重时都要糟糕。那是一种从内里透出的衰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一点点抽走,连带着她的生气、精神,一起流逝。

红嫁衣女人的幻象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不再局限于梦中或那面镜子。有时在窗户玻璃的反光里,有时在盛水的碗底,有时甚至就在她床边的阴影中——那抹刺目的红,那个手心向上、沉默索要的姿势。

夜夜的歌声也从未间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咿咿呀呀,空灵幽怨,仿佛就贴在耳边哼唱。

许念知道,她快没有时间了。晚秋等不及了。

一个念头,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反而渐渐清晰、坚定起来。她要还回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带着偷窃的罪孽被拖走。

从哪里借的,就还到哪里去。

深夜,父母房间早已没了动静。许念挣扎着爬起来,从抽屉深处取出那个暗红色的旧红包。枯黄的头发,脆薄的黄纸。她又找出针线,忍着指尖的颤抖,将红包开口仔仔细细地缝死。

然后,她揣着这个小小的、却重如千斤的红包,悄悄打开房门,走进寒冷的夜色里。

翻过院墙,再次踏入林家荒芜的院子。今夜无月,星光黯淡,老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黑洞洞的窗口是它窥伺的眼睛。夜风吹过荒草,声音如同呜咽。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那扇破窗,钻了进去。屋内比上次更冷,空气凝滞污浊,灰尘味混合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她没有开灯,也不敢开,只是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摸索着走上二楼。

那个房间的门依旧虚掩。她推开门。

梳妆台还在原地,镜面在黑暗中反射着一点幽幽的、冰冷的光泽。房间里似乎更干净了些,那些蒙尘的杂物仿佛被挪动过。

许念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走到梳妆台前,将那个缝死的红包,轻轻放在了台面上,就放在那把木梳旁边。

“晚秋……”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对着那面冰冷的镜子,用尽力气发出声音,嘶哑干裂,“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个……还给你……都还给你……”

话音落下,房间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突然,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那个一直锁着的、小巧的首饰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锁,自己开了。

盒盖缓缓地、无声地向上掀开一条缝。

许念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盒盖完全打开了。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首饰盒里垫着褪色的红绒布,上面空空如也,只有盒底,似乎平放着一张不大的纸片。

像是……一张照片?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去看一眼。只看一眼。看清楚,到底是什么。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探向首饰盒,捏住了那张照片的一角,轻轻抽了出来。

触手是一种老式相纸特有的光滑又略带涩感的质地。她将照片举到眼前,极力辨认。

是一张黑白半身照,有些模糊,边角磨损。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大约七八岁年纪,穿着旧式的小褂,梳着两条细细的辫子。她对着镜头,却没有笑,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睛很大,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看着画面外,眼神空洞,又似乎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幽冷。

是林晚秋。小时候的林晚秋。

许念的呼吸停滞了。她看着照片上那双眼睛,仿佛那双眼睛也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就在这时——

“砰!”

房间的门,在她身后,猛地关上了!声音在寂静中格外震耳。

许念骇然转身,扑到门边,用力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像是从外面被锁死了,或者……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砰!砰!砰!”

不是敲门声。是拍门声。从门板外面传来,一下,又一下,缓慢,沉重,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粘腻感,仿佛拍打的不是木头,而是……浸透了水的皮肉。

与此同时,梳妆台的椭圆镜面,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反射的光。是镜面本身在发光。一种幽绿、黯淡、如同坟地鬼火般的光芒,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惨绿阴森的色调。

镜中,不再是许念自己的镜像。

那穿着血红嫁衣的女人,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她没有背对,也没有完全正对。她侧身站着,盖头低垂,只能看到下颌一点青白的皮肤。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似乎想要“看”向镜子外的许念。

那鲜红的盖头,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拍门声还在继续,砰,砰,砰,不疾不徐,敲打在许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镜中的红影越来越清晰,转头的动作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诡异力量。

许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去,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林晚秋的照片。幽绿的光笼罩着她,映出她惨白如纸、布满惊骇的脸。

逃不掉了。

镜中的女人,盖头之下,是否有一双和照片上一样的、漆黑空洞的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门外的拍击声,忽然停了。

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细细的,幽幽的,贴着门缝钻了进来,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轻轻哼唱着那诡异的调子:

“咿呀……拿回来……都拿回来……”

许念瞳孔紧缩,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就在这时,楼下远处,隐约传来了母亲李秀兰焦急而模糊的呼唤,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念念——念念你在哪儿——快回来——”

那呼唤声飘忽不定,时而清晰,时而微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许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再也打不开的房门,听着门外那冰冷稚嫩的哼唱,感受着镜中红影无声的迫近,和掌心照片那刺骨的冰凉。

幽绿的光,越来越盛,渐渐吞没了梳妆台,吞没了桌椅的轮廓,吞没了门板的纹理,也一点点,淹没了她僵坐在门后的、颤抖的身影。

母亲的呼唤,还在遥远的地方,断断续续,渐渐听不清了。

只剩下那哼唱声,和镜中无声转来的、盖着红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