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封条与热饭(2/2)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粘在额头上,显得十分狼狈。
“去年三月,局里就给你发了整改通知,白纸黑字要求你退出占用的基本农田,你拖了一年多,当耳旁风吗?”
吴良友面无表情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直接甩到夏明亮面前,“这是最新的勘测报告,白纸黑字,红线标注,你占了整整十五亩耕地,基本农田就三亩多!证据确凿,别再跟我扯什么手续不手续!”
夏明亮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动了动,还想狡辩,却发现任何语言在铁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死死盯着门上那道鲜红的封条,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恨。
张队长举起执法记录仪,对着封条“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特写,又缓缓移动镜头,将周围的环境、工人、以及魏明杰等人一一录入,声音清晰地记录着:“松鹤乡非法占地煤矿,封条张贴完毕。现场工人情绪……总体稳定。魏书记正在同步开展工人安置签约工作。”
工棚里很快响起了“沙沙”的签字声,偶尔夹杂着工人的询问:“魏书记,建材厂离咱这远不?有通勤班车吗?”
“食品厂中午管饭不?几菜几汤啊?”魏明杰耐心地一一解答,额头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他都顾不上擦一下。
这一刻,他不像是个党委书记,倒更像是个为大家操碎了心的大家长。
就在封条事宜看似尘埃落定之际,吴良友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是副局长冉德衡打来的。
听着听着,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他狠狠骂了一句:“雷文达这只老狐狸!带着律师直接在局里闹开了,说我们执法程序违法,扬言要去找省厅的老领导告状!”
“他就是公报私仇!”林少虎脱口而出,瞬间想起了吴良友在车上提到的水湾乡旧事,以及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吴良友没有接话,只是阴沉着脸对张队长吩咐道:“你们留在这里,协助魏书记完成安置协议签订,盯紧了,别出什么乱子。小林,你跟我回局里!”
车子再次发动,调头往县城方向驶去。
雨势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
魏明杰站在煤矿门口,挥手送别,他的身影在朦胧的雨幕中越来越小,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摞没有签完的协议本,像是一个坚守阵地的士兵。
“魏明杰这书记……当得还算凑合。”
回程的路上,林少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至少,比那些只知道搞形象工程、面子政策的干部强多了。”
吴良友瞥了他一眼,语气复杂难辨:“他啊,就是心太软,优柔寡断,成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气候。但是……”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格外翠绿的麦田,沉默了片刻,才幽幽地补充道,“但也正因为心软,他也绝对坏不了事,干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当年在学校里,他就是这副德行,总爱替别人出头,结果往往是自己吃亏。”
车子开进国土局大院时,雨已经基本停了。
雷文达果然带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不好惹的律师,正杵在办公楼门口。
一看见吴良友下车,雷文达立刻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来,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能溢出来:“哟,吴大局座可算是回来了!省厅的张主任马上就到,您这‘违规执法’的事儿,可得好好跟领导解释解释,说道说道!”
“违规?”吴良友冷笑一声,直接掏出手机,点开执法视频,屏幕几乎要怼到雷文达脸上,“批文、公示照片、现场执法记录,全在这儿,一清二楚!你想挑刺?尽管放马过来!我倒是想问问,你雷文达当年批给夏明亮的那份临时用地手续,流程是不是完全合规?要不要也拿出来,让省厅的领导帮着‘鉴赏’一下?”
雷文达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又底气不足,愣是没敢再吱声。
他旁边的律师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误会,吴局,这绝对是误会!我们就是过来了解一下情况,沟通一下,没别的意思。”
这时,冉副局长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看了吴良友一眼,故意放高声音:“都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有什么事,进办公室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林少虎跟着他们走进办公楼,午后的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他想起煤矿门口那些正在签协议的工人,想起魏明杰湿透的肩膀和焦急的眼神,突然深刻地意识到,所谓的“执法”,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选择题——吴良友坚守的是不容逾越的法律红线和规矩,魏明杰顾及的是活生生的人情与民生疾苦。
也许,只有当这两者不是完全对立,而是能够艰难地找到结合点的时候,很多棘手的问题,才能真正得到解决。
下午五点多,张队长发来了捷报:“186名工人,全部签约完毕!无人闹事,情绪稳定!魏书记亲自安排车辆,把路远的工人都送回家了!”
林少虎立刻把这条消息转发给了正在和省厅督查组人员周旋的吴良友。
过了一会儿,吴良友回复了一个简单的“收到”。
但林少虎分明看到,在走向冉局长办公室的走廊上,吴良友那向来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下班前,吴良友特意叫住了林少虎:“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到单位。我们再去一趟松鹤乡。一是检查封条是否完好,防止有人狗急跳墙;二是跟魏明杰对接一下安置材料的原件,省厅督查组那边需要存档备案。”
“明白,保证准时到。”林少虎点头应下。
走出办公楼,西边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林少虎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喂,老婆,我下班了。买了排骨,晚上给闺女炖汤喝,给她补补脑子。”
路过县一中的时候,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正有说有笑地走出校门,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吴良友、魏明杰,还有雷文达。
当年一起逃课、一起打篮球、一起吹牛的兄弟,如今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吴良友成了国土资源执法者,魏明杰成了扎根基层的群众贴心人,而雷文达,似乎还陷在过去的恩怨和利益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女儿试卷上那“戒骄戒躁,不断进步”八个字,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林少虎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发动车子往家驶去。
或许,无论是执法办案,还是为人处世,在死死守住底线和原则的同时,也能保留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柔软和温情,脚下的路,才能走得更稳,也更长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