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太医署的考校(2/2)
最棘手的一份卷子出现在方脉科——一个民间郎中对妊娠腹痛下血一题,开的方子与标准答案相去甚远。标准答案是稳妥的安胎方,他却用了“桃仁承气汤”加减,这是活血化瘀的方子,通常孕妇忌用。
“简直是胡来!”方脉科考官怒道,“孕妇用桃仁、大黄?这是要堕胎吗?”
“且慢。”程据拿起那份试卷细看。卷上写着:“患者虽妊娠六月,但腹痛如绞,下血紫黑有块,脉滑而急中带涩。此非寻常胎动,乃瘀血阻滞胞宫。若一味安胎,瘀血不去,新血不生,胎反难保。故用桃仁承气汤去芒硝,加当归、川芎、益母草,化瘀而不伤正。”
后面还附了一行小字:“三年前,余在南阳遇此症,初用安胎药无效,后改此方,瘀血下,腹痛止,胎得保。今产妇母子俱安。”
程据沉思良久,问:“这考生叫什么?何处人?”
“王济川,汝南人,游方郎中,四十八岁。”
“去把金疮科的刘考官请来。”程据吩咐,“他曾在军中,见过孕妇受伤瘀血之症。”
刘考官匆匆而来,看了卷子,拍案道:“有理!我在陇右时,见过一孕妇坠马,腹中瘀血,当时军医用活血药,反保住了胎。这王济川所言,确有实践依据。”
程据点点头,在卷上批了“特取”二字,并注明理由:“医贵变通,此案虽险,然理法兼备,且有验案佐证,可见真知。”
阅卷直到子夜才结束。三百七十六份考卷,最终评出甲等三十人,乙等八十人,丙等一百五十人,其余为不合格。按照新规,甲等载入《名医录》,乙等留用观察,丙等需再培训,不合格者不得行医。
更引人注目的是,三十名甲等中,有十一人是民间医者。而王济川和卫璇,皆在其中。
次日清晨,程据带着榜单和试卷进宫面圣。
司马柬在武德殿偏殿接见了他。皇帝今日气色不错,正在翻阅一本《肘后备急方》的抄本。见程据进来,他放下书卷:“考校结果如何?”
“回陛下,这是榜单及前十名试卷。”程据奉上文书,“甲等三十人,其中太医署九人,各州府医官十人,民间医者十一人。”
司马柬细细翻阅榜单,当看到“王济川”、“卫璇”的名字时,挑眉道:“这王济川的方子,朕听说了。太医署内可有争议?”
“确有争议,但臣以为他言之有理。”程据将王济川的答卷和阅卷评语呈上。
司马柬看完,笑了:“好一个‘瘀血不去,新血不生,胎反难保’。这才是真懂医理的人。传旨:王济川破格授太医署医正,秩比四百石,专研妇产疑难杂症。”
“陛下圣明。”程据又道,“还有这卫璇,女子之身,五科皆优,尤擅妇儿科。按制当授官职,但女子为官……”
“女子如何?”司马柬抬头,“她能治病救人,便是良医。太医署可有规定女子不得任职?”
“这……前朝倒是有女医官,但多是侍奉后宫。”
“那就开个先例。”司马柬提笔在奏章上批字,“授卫璇太医署医正,专司妇人小儿科。另,命她整理其祖父所遗《妇人方》,由太医署刊行天下。”
程据心中震动,深深一揖:“臣代天下女医,谢陛下!”
“先别谢。”司马柬放下笔,神色严肃起来,“程太医,考校只是手段,朕真正要做的,是整饬天下医事。你看看这个——”
他推过另一份奏章。程据接过,是御史台关于民间医事的调查报告:洛阳东西两市,挂牌行医者一百三十七家,其中四成未经过系统学习,滥竽充数;各州县医馆,收费混乱,假药横行;更有巫医神汉,借行医之名敛财害命……
“触目惊心啊。”司马柬敲着案几,“百姓生病已是不幸,若再遇上庸医假药,无异于雪上加霜。所以朕要你做三件事。”
“请陛下示下。”
“第一,颁布《医师执业律》。凡行医者,必须通过太医署考核,取得‘医凭’方可执业。无凭行医者,以诈伪论处。”
“第二,设‘药监司’,隶属于太医署。专司药材查验、药铺监管、药价平抑。各州府常用药材,由官府统一采购、分级,杜绝假药。”
“第三,”司马柬站起身,走到窗前,“太医署要编纂《开元药典》,汇集天下验方,注明功效、禁忌、用量。刊行各州县,让百姓也知道什么病该用什么药,不再被庸医所误。”
程据听得心潮澎湃,但也不无忧虑:“陛下,这些举措推行下去,恐怕会触动不少人的利益……”
“所以朕才要先考校,先树榜样。”司马柬转过身,“让王济川、卫璇这样的人脱颖而出,让天下人知道:有真本事的医者,朝廷重用;滥竽充数的庸医,朝廷取缔。如此一来,良医自会拥护,百姓也会叫好。”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份榜单:“这三十位甲等医者,就是新政的种子。你要用好他们,让他们去各州府宣讲医术、督导医政。三年之内,朕要看到天下医事,焕然一新。”
“臣……定当竭尽全力!”
程据告退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走出武德殿,秋日的阳光正好。他看见几个小内侍正扶着一位老宦官在廊下晒太阳,老宦官腿脚不便,但脸上带着笑。
程据忽然想起年轻时读《黄帝内经》,开篇便说:“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而陛下所做的,是要建立一个“治未病”的医政体系——让良医得其位,让庸医无所遁,让百姓有病可医,有药可用。
这比治好一个病人,功德更大。
三日后,太医署张榜公布考校结果。同时颁布《医师执业律》草案,征集各方意见。
王济川和卫璇领到官府印信的那天,太医署特意办了简单的仪式。王济川摸着崭新的青色官服,手都在抖:“我王家行医五代,没想到到我这里,竟能穿上这身衣服……”
卫璇则显得平静许多,但她将官服叠得整整齐齐,对着南方拜了三拜——那是南阳老家的方向。她知道,祖父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
改变就这样开始了。从太医署的考场,到各州府的医馆;从《名医录》上的名字,到百姓手中的《开元药典》草案。一点一点,如春风化雨。
而在武德殿,司马柬正在审阅《医师执业律》的反馈意见。窗外飘来淡淡的药香——那是太医署在试制新编药典中记载的“秋燥润肺汤”,准备分送各衙门,让官员们也感受新政的温度。
年轻的皇帝提笔在奏章上批了一行字:
“医者仁心,政者仁术。以此心行此术,天下可安。”
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洇开,如一滴融入清水的药汁,虽不起眼,却终将改变整碗水的味道。
开元元年的深秋,医政改革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