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漕丁的号子(1/2)

开元五年二月的汴渠,河冰初解。

清晨的寒气还凝在枯黄的芦苇秆上,河面漂浮着细碎的冰凌,在初升的日头下闪着碎银子般的光。岸边纤道上,几百名赤膊的漕丁正将最后几根碗口粗的缆绳套在肩上,黝黑的脊背在冷风中冒着白气。

“起——船——喽——”

老把头王三站在堤坝高处,扯开沙哑的喉咙吼出一声号子。那声音像破锣,却有着某种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河水的哗哗声。

“嘿——哟!”漕丁们齐声应和。

沉重的漕船缓缓离开码头。这是一艘新造的“汴”字号官船,长十五丈,宽三丈,满载着淮南道的稻米、江南道的丝绸,还有汴梁一带新铸的铜钱。船首插着户部漕运司的杏黄旗,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

船板上,押运小吏李诚紧了紧身上的棉袍,手里攥着厚厚一沓清单。他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去年刚通过吏部铨选,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押运漕粮进京。

“李大人,舱里都查验过了,三千石白米,五百匹绢,三万贯钱,数目都对。”一个四十来岁的漕丁头目走过来禀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这趟风顺的话,二十天就能到洛阳。”

李诚点点头,目光扫过岸边那些拉纤的汉子。他们弓着身,赤脚踩在还带着冰碴的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嘴里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

“孙把头,”李诚叫住那漕丁头目,“按新章程,这一路弟兄们的伙食……”

“大人放心!”孙把头咧开嘴,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每顿都有白面馍,三天一顿肉,菜管够!朝廷今年拨的漕运饷银足足的,弟兄们都说,比去年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这话倒是不假。开元四年秋,户部重新核定了漕丁待遇:每人每月饷银从一贯二百文涨到一贯八百文,另加“辛苦钱”三百文;口粮从每日一斤糙米改为精米一斤半;沿途设有“漕站”,提供热水热饭,还可凭腰牌免费抓药看病。

政策一出,往年开春后总有几个漕丁托病不来的情形,今年反倒多出两成人手。有些原本在码头上打零工的汉子,也挤破了头想挤进漕运队伍。

“开闸——放船——”

前方传来吆喝声。汴渠第一道闸门缓缓开启,浑浊的河水涌入闸室,漕船在水位抬升中稳稳前行。过了闸,河道渐宽,两岸的纤道也平整了些,纤夫们的脚步明显轻快起来。

孙把头站在船头,清清嗓子,领起一支漕工号子:

“太阳那个出来——哟嘿!”

“照四方——哟嘿!”众丁应和。

“漕船那个满载——哟嘿!”

“奔洛阳——哟嘿!”

粗犷的号子在河面上回荡。这号子没有文人诗词的雅致,却是漕丁们用血肉筋骨磨出来的调子。每一句的起伏,都对应着拉纤的发力节奏;每一声呐喊,都压着脚下艰难的步伐。

李诚听着,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出身寒门,父亲是县里的小吏,从小见过太多底层百姓的艰辛。开元初年,皇帝推行新政,他凭苦读考中明经,又通过吏部考核,才得了这份差事。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嘱:“漕运乃国家命脉,你年轻,要多看多学,体恤下情。”

“大人,进舱喝口热茶吧。”孙把头殷勤地端来粗陶碗。

李诚接过,茶是普通的陈茶梗子,但滚烫。他抿了一口,问道:“孙把头在漕上干了多少年了?”

“十八年喽。”孙把头在船帮上坐下,摸出烟袋,“俺十六岁就上船,从拉纤做起,后来跟船,再后来当把头。这汴渠上每一处浅滩、每一道弯,都刻在俺心里哩。”

“这些年变化大吗?”

“大!太大了!”孙把头眼睛亮起来,“就说这船——早年都是平底木船,载不了多少货,还老搁浅。现在这些‘汴’字号,都是格物院设计的,底深舱宽,吃水稳。再说这河道——开元二年起,工部年年疏浚,险滩炸平了,弯道取直了,水闸也换成新式的双门闸,过闸快了一倍不止!”

他说得兴起,烟也不抽了:“最要紧的还是人。以前漕丁是苦役,官府征发,不给钱粮,路上死了病了,扔河里了事。现在呢?饷银足额发,病了有药,死了有抚恤——去年老赵头在徐州段得了急病,漕站的郎中连夜救治,捡回条命,朝廷还给了二两银子养病钱。这事儿传开,大伙儿干活的劲头能不足吗?”

李诚点点头,翻开随身携带的《漕运新章》。这是开元四年冬刚颁布的法规,对漕运的组织、调度、待遇、奖惩都有详细规定。其中有一条让他印象颇深:“凡漕丁因公伤亡,恤其家小,子女可入州县义学。”

正说话间,船已行至徐州段。这段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两岸山崖陡立,纤道变成了在石壁上凿出的栈道。

“小心了!”孙把头站起身,朝岸上喊道,“前面是老虎口,都打起精神!”

号子声变了调子,从刚才的平缓变得急促高亢:

“老虎那个张口——哟嘿!”

“要吃人——哟嘿!”

“咱们那个漕丁——哟嘿!”

“不怕它——哟嘿!”

纤夫们几乎匍匐在栈道上,缆绳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河水在这里打旋,船像被无形的手拽着,迟迟不肯前行。李诚看着心惊,也走到船舷边,帮着船工一起撑篙。

“加把劲——过滩有肉吃!”孙把头吼着,额上青筋暴起。

足足半个时辰,船才一寸寸挪过这段险滩。过了老虎口,河道豁然开朗,水流平缓下来。岸上的纤夫们瘫坐在栈道尽头,大口喘着气,汗水在冷风中蒸腾成白雾。

船没有停,继续前行。按照新规,每三十里设一个“短歇点”,漕丁们可轮流休息一刻钟,喝热水、吃干粮;每百里设一个“长歇点”,可歇半个时辰,有热饭热菜供应。

日头爬过中天时,船抵达第一个长歇点——汴渠中段的漕运驿站。

这驿站是去年新建的,青砖灰瓦,院落宽敞。院中架着三口大锅,一口煮着粟米饭,一口炖着白菜豆腐,还有一口熬着姜汤。几个驿卒忙前忙后,见船靠岸,立刻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漕丁们排队领饭,每人一大碗米饭,一勺菜,还有两片咸肉。几个年轻的漕丁凑在一起,边吃边比划着什么。

李诚好奇,走过去问:“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漕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大人,俺们在算,这趟跑完能挣多少。按新章程,从汴梁到洛阳,一趟基础饷是八百文,要是提前三天到,再加二百文‘快脚钱’;货物无损,再加一百文‘仔细钱’。这一趟下来,能拿一贯一百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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