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漕丁的号子(2/2)

“你打算怎么花?”李诚笑着问。

“俺娘眼睛不好,想带她去洛阳看看郎中。”那漕丁眼睛亮晶晶的,“听说洛阳有官办医馆,抓药便宜。剩下的钱存起来,等够了,想在老家盖两间房……”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插话:“俺想送娃去念书。村里新开了蒙学,束修不贵,认几个字,将来不做睁眼瞎。”

孙把头端着碗凑过来,压低声音对李诚说:“大人您看,这就是人心。朝廷给条活路,给个盼头,大伙儿自然卖命。往年这时候,哪有什么‘快脚钱’?能按时到就不错了,路上偷奸耍滑、夹带私货的多的是。现在呢?都想快点到、货完好,因为多拿的钱是实打实的。”

李诚若有所思。他想起在户部实习时,看过开元三年的漕运统计:全年漕粮运输损耗从往年的两成降到不足半成;运输时间缩短了十五天;漕丁逃亡率从三成降到几乎为零。当时只觉得是数字,今日亲眼所见,才明白这些数字背后,是成千上万漕丁实实在在的汗水,和他们对更好生活的渴望。

歇息完毕,号子声再起。漕船继续北上,经汴州、过郑州,一路向洛阳进发。

沿途的景象让李诚印象深刻:河道上漕船往来如梭,除了官船,还有不少民船——那是民间商号承包部分漕运业务后新增的运力。岸边不时可见工部河工在维护堤坝,他们用新式的“三合土”加固险段,用竹笼装石护坡。每隔五十里,就有烽燧般的“水情台”,上有士卒值守,用旗语传递上下游水情——这是去年黄河防汛成功后的推广举措。

第七日黄昏,船行至离洛阳还有三百里的重要枢纽——汴口。

这里是汴渠与黄河的交汇处,水面宽阔如湖,大小船只云集。码头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俨然一座水上市镇。漕运司在此设有关卡,所有漕船都要在此核验文书、检查货物,然后编队进入最后一段航程。

李诚下船办理手续时,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李贤弟!”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人快步走来,正是李诚在国子监时的同窗张昀。张昀比他早一年入仕,如今在汴口漕关任书令史。

两人相见甚喜,在关署旁的茶铺坐下叙话。

“听说贤弟这次独当一面了,可喜可贺。”张昀笑道。

“不过是押一趟船,比不得张兄在此要冲之地。”李诚谦道,随即问起漕关事务。

张昀指着窗外繁忙的码头:“你看,如今每日经过汴口的漕船不下百艘,民船更是数倍于此。开元三年,朝廷将部分漕运业务‘包商’,让民间船行承运三成漕粮,官府按里程、货量支付运费。此法一出,民间造船业大兴,运力陡增,运费反倒降了一成。”

“不会有私带违禁货物之弊吗?”

“所以才有我们这些人盯着。”张昀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每艘船都有‘漕引’,详细登记货物、人员、目的地。沿途关卡核验,到终点再核销。若有夹带,船主执照吊销,永不录用;举报者可得货物价值三成赏金。重罚重赏之下,这几年几乎没出过大案。”

李诚翻看册子,只见上面记录密密麻麻:某船某日某时过闸,载货几何,船主何人,押运何人,查验何人……事无巨细,皆有记载。

“这是‘漕运簿记法’,”张昀解释,“每船一簿,全程记录。若有延误、货损,可追溯责任到具体环节。去年有艘船在郑州段触礁,就是靠这个簿子查清是船主贪快走浅水道所致,赔了个倾家荡产。”

正说着,外面传来喧哗声。两人出去一看,原来是一艘民船与官船争道,险些碰撞。

一个穿着绸衫的船主正对漕关吏员赔笑:“官爷恕罪,小的一时心急,下次不敢了!”

那吏员板着脸,掏出一块木牌:“按《漕运律》第七条,争道抢行,罚钱五百文,记过一次。三次记过,吊销漕引。”

船主苦着脸交了罚金,领了记过牌,悻悻而去。

张昀对李诚说:“看见没?法度严明,方能井然有序。早些年,这河道上谁船大谁横冲直撞,现在任你是皇亲国戚的商船,也得守规矩。”

在汴口停留一夜后,李诚的船编入一支三十艘的船队,在两条快船的引导下,开始了最后三天的航程。

这段河道经过多年整治,最为平顺。两岸沃野千里,麦苗已返青,远远望去如铺了层绿毯。村落星罗棋布,炊烟袅袅,时而可见孩童在河边嬉戏,见船队经过,纷纷挥手呼喊。

漕丁们的精神也明显振奋起来。离洛阳越近,号子声越响亮,脚步越轻快。有人甚至唱起了家乡小调,虽然粗俚,却透着股质朴的欢喜。

“李大人,明日午时就能到洛阳了。”孙把头望着前方,眼中闪着光,“这趟顺风顺水,能比预定早两天。按新章程,早到有赏,损坏全无也有赏,加上基础饷,这一趟,每个弟兄能多拿三百文呢。”

李诚笑道:“到了洛阳,我请弟兄们喝顿酒。”

“那可不敢!”孙把头连连摆手,“朝廷待我们够厚了。说实话,干漕运十八年,就这几年觉得活得像个‘人’。以前是牛马,现在是堂堂正正吃皇粮的漕丁。前年皇帝南巡经过汴渠,还特意下船接见了几个老漕工,每人赏了五两银子、一匹绢。那事儿,够俺们念叨一辈子!”

二月十八日午时,洛阳永通门外的漕运码头已遥遥在望。

码头上旌旗招展,人声鼎沸。早有三艘官船在前引导,旗手打着旗语,指挥船队有序靠岸。岸上,户部仓部司的官员已经摆开桌案,准备验收货物;码头力夫们摩拳擦掌,等着卸货;更有不少商贩推着小车,贩卖热饼、汤面、果子——他们知道,漕丁们领了饷银,总要犒劳自己一番。

“落——帆——靠——岸——”

孙把头扯开嗓子,喊出这趟漕运的最后一嗓子号子。

漕船缓缓贴岸,缆绳抛向码头系缆桩。跳板放下,李诚第一个踏上洛阳的土地。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河水、货物、食物的复杂气味,这是帝都特有的、充满活力的气息。

仓部司的主事迎上来,查验文书,清点货物。一切无误后,在漕引上盖下红印:“开元五年二月十八日,漕粮三千石全数入库。”

孙把头带着漕丁们排队领饷。铜钱是刚铸的“开元通宝”,用红绳串着,沉甸甸的。每个漕丁接过饷银时,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那个想给母亲看病的年轻漕丁,小心翼翼地把钱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李诚完成交割,在码头边的茶摊坐下,要了碗热茶。他看着眼前繁忙的景象:一队队漕丁领了饷,有的直奔饭铺,有的围在货摊前挑选给家人的礼物;力夫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扛进仓廪;商贩的吆喝声、算盘的噼啪声、船工的招呼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哗。

远处,又一队漕船正缓缓驶来,船上的号子声隐约可闻。

李诚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漕运乃国家命脉。”那时他不懂,现在明白了——这命脉不是冰冷的河道,不是木造的船只,而是这些在河岸上弓身拉纤的汉子,是这些在船板上忙碌的漕丁,是他们肩膀上的缆绳、脚下的老茧、喉咙里的号子,和他们眼中对更好日子的那点光亮。

一条汴渠,从淮南到洛阳,三千里水路。每年数百万石粮食、数不清的货物,就从这水路上源源不断输往帝都,供养着朝廷百官、戍边将士、京城百姓。而维系这一切运转的,是越来越精细的法规,是越来越公平的待遇,是让每个参与者都看到希望的制度。

日落时分,李诚离开码头,走向洛阳城。永通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而汴渠上的号子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号子里,有一个正在上升的盛世,最踏实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