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在初入职场,遇到的馨怡”(2/2)

主题:re:关于xx项目新思路的一点想法

正文只有一行字,连称呼和落款都没有:

“有点意思。框架粗糙,但切入点可取。早上九点,带上你所有的支撑材料,跟我去见客户。”

小杜盯着那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直到眼睛发酸。没有评价,没有鼓励,甚至没有对凌晨两点收到邮件的任何疑问。只是“有点意思”,和一道指令。但对他来说,这已足够。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开始疯狂地整理那些散乱的资料,准备“支撑材料”。窗外的天空,正从最浓稠的墨黑,一点点过渡成一种沉闷的深蓝。

那次见客户,过程犹如走钢丝。小杜负责阐述核心创意部分,他能感觉到自己声音里不可避免的紧绷,和偶尔因为激动而微微的颤抖。馨怡姐坐在他旁边,大部分时间沉默,只在几个关键节点,当客户的提问开始偏离核心,或者小杜的解释稍显稚嫩时,她会不着痕迹地接过去,用她那种平稳、笃定、富有逻辑的语言,将话题拉回轨道,或者为小杜的创意补充上坚实的、关于实施路径和风险控制的注脚。她的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像在摇晃的钢丝旁,悄然递过来一根稳固的扶手。

回来的车上,依旧是沉默。小杜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手心因为刚才的兴奋和紧张,还有些潮湿。他悄悄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馨怡姐,她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颇具锋芒的会议从未发生。小杜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混合着喜悦和感激的情绪,慢慢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更深沉的困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依然看不懂她。

项目在曲折中推进,小杜越来越多地被允许参与核心讨论,甚至独立负责一些小块面的创意设计。他和馨怡姐的配合,逐渐形成一种奇特的默契:他负责提出那些不守规矩的、带着火星子的点子,而她,则用她的经验和冷静,审视、修剪、加固,将这些火星子小心地引导成可控制的火焰,而不是一场火灾。他们仍然很少闲聊,对话内容十之八九围绕着工作。但小杜感觉到,那堵坚冰似的墙,似乎在某些时刻,会变得透明一些,允许一丝温度透过来。或许是在一次持续到很晚的讨论后,她会淡淡说一句“叫个车回去,明天可以晚半小时到”;或许是在他交上去的方案得到客户好评后,她会看似随意地递给他一份业内最新的趋势报告,说“这个方向,可以看看”。

直到小杜离职前一周,一个同样加班到深夜的晚上。他去找行政部的同事确认离职交接清单,路过馨怡姐办公室时,发现门虚掩着,灯还亮着。他本想悄悄走过,却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咳嗽声,还有……敲击键盘的声音,缓慢而滞重,不像她平日里的迅疾。鬼使神差地,他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看去。

馨怡姐靠在椅背上,一手抵着额头,眼镜摘下来放在一边,脸上是浓重的倦色。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眼下有清晰的青黑。她面前的屏幕上,赫然是某个项目的最终方案书,而小杜记得,那个项目,自己早已完成分内部分,后续整合与润色,是馨怡姐的工作。但他此刻看到的版本,似乎又经过了大量细致的修改,许多地方的批注日期,显示是前几天甚至昨天。而她手边,摊开的正是他当初提交的、有些潦草的第一版创意草图,上面用红笔和黑笔做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有些是问题,有些是延伸思路,有些是风险提示,字迹工整,一如既往。

小杜站在门外,走廊的声控灯悄然熄灭,将他隐没在黑暗里。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他发出“温度破冰”方案的凌晨。他收到“有点意思”的回复时,是凌晨两点多。他以为那已是她的深夜。可此刻,看着门内那个在更深露重时分,仍对着一份本可不必如此精雕细琢的方案蹙眉的身影,一个从未有过的、清晰的念头撞进他的脑海:那个凌晨,他按下发送键后,她是否也像此刻一样,坐在电脑前,为那个粗糙但“有点意思”的想法,斟酌、推敲、补充,直到天色将明?那句简短的“有点意思”,和那句“跟我去见客户”的指令背后,是否也伴随着这样一个沉默而漫长的夜晚?

他悄然离开,没有惊动她。心脏某个地方,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酸胀,却也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那是一种迟来的、沉甸甸的理解。他曾经觉得她的冰冷是拒绝,是压制,现在才模糊地触碰到,那或许是一种更复杂的承担,是将所有情绪的波动的涟漪压入平静湖面之下,是为了托住那些像他一样冒失的、不安分的“火星子”,不让它们过早熄灭,也不让它们灼伤自身。她的“秩序”,保护着她也规范着一切,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保护了他那些横冲直撞的“热情”,让它们有机会,在现实的框架里,找到一丝喘息的缝隙,慢慢淬炼出真正的价值。

离职那天,手续都已办妥。小杜的办公桌已经清理干净,露出光洁的桌面,就像他刚来时一样。他背着包,最后环顾这个他战斗了近两年的格子间,心中感慨万千。他走到馨怡姐办公室门前,这次,门敞开着,她似乎就在等他。

“馨怡姐,我……来道个别。这段时间,多谢您的指导。”小杜说得诚恳,甚至有些笨拙。

馨怡姐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情,只是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她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logo的硬纸盒,递了过来。

“一点东西,不算指导。”她的语气很平常,“出去以后,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但别忘了,热情需要支点,否则只是消耗。”

小杜有些茫然地接过纸盒,不算沉,但很有分量。他猜可能是某个项目资料,或者一本书。

“谢谢馨怡姐。我会记住。”他鞠了一躬,真诚地说。

“嗯。”馨怡姐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椅子,目光已经落回电脑屏幕,仿佛告别仪式已经结束。

走出公司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小杜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那个纸盒。

里面没有文件,也没有书。

是厚厚一叠,按时间顺序整理、用透明活页夹小心翼翼固定好的——荧光色便利贴。

最上面几张,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但依然刺眼。那张画着歪扭笑脸、写着“加油!!”的亮黄色,那张抄着“灵感语句”的粉橙色,那张画了咖啡杯的苹果绿……每一张,都曾经被他怀着忐忑和试探,贴在馨怡姐的隔断、日历旁、显示器上,又在那个下午,被她冷静地、一张张亲手撕下。

它们原本应该被揉成团,丢进了废纸篓。

但现在,它们平平整整地躺在这里,边角没有一丝卷曲。每一张的背面,都用极细的黑色中性笔,标注着一个小小的日期,正是他入职头几天。日期旁边,有时会有一个极简的符号,比如一个问号,一个勾,一个省略号。而在那一小叠“黑历史”之后,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是更多他后来完全不曾见过的便利贴。

有些是他熬夜画方案架构时,随手贴在工位挡板上又被自己扔掉的草稿片段;有些是会议上他头脑风暴时写在纸上、会后不知所踪的零碎词句;甚至有几张,是他某次生病请假后回来,发现在自己桌上,用娟秀字迹写着的待办事项和注意事项,他当时还疑惑是谁写的,现在才认出那字迹。

所有的便利贴,都被分门别类,用标签隔开。写着零散创意的,写着待办事项的,记录着偶尔闪现的客户或同事提到的有用信息的……甚至还有一小叠,主题是“需改进”,上面是馨怡姐自己的字迹,记录着他在不同任务中暴露出的问题,如“逻辑跳跃”、“数据来源模糊”、“表达冗余”,旁边有时会附上一两个关键词,如“可参考xx报告”、“宜先列大纲”。

日期一直延续到他提交正式离职申请的前一周。

盒子的最底层,没有便利贴,只有一张普通的a4纸,对折着。小杜打开。

上面是馨怡姐的字迹,依旧是那样工整、克制,没有任何称呼和落款:

“热情并非一文不值,只是需要淬火的砧板和塑形的刀锋。这些是你最初的‘火星’。现在,它们或许能照亮你下一段路。祝好。”

纸张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用钢笔画出的图形,像一个抽象的火焰,被一个简洁的方形框架温柔地托着。

午后的风穿过树梢,带来远处城市的喧嚣,又悄然远去。小杜坐在长椅上,手指拂过那些已不甚鲜艳的便利贴,指尖传来纸张细微的粗糙触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那些荧光色上,早已没了当年的刺目,晕开一片温暖而陈旧的光泽。盒子里,最初那几张被撕下又抚平的便利贴,安静地躺在最上方,那个稚拙的笑脸,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在此刻,对上了它应有的、沉静的理解。

他轻轻盖上纸盒,抱在胸前。那分量,似乎比刚接过时,又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