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回忆(1/2)
翌日下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了水的铅灰色绒布。
闷热的空气凝滞不动,庭院里的树叶都耷拉着,一丝风也没有。远处天际隐隐传来低沉的雷声,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叶宅三楼的书房,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
这是一间充满历史感的房间。整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古籍和商业典籍,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上等木材和淡淡茶香混合的独特气味。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和叶家几代人的合影。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临窗而设,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份摊开的文件。
叶景淮坐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上,神色肃穆。他今天没有去公司,特意换了一身深蓝色的中式立领上衣,整个人显得格外沉稳,也格外凝重。
叶星辰坐在书桌右侧的单人沙发上,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针织套装,长发松松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眉眼。她的坐姿很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书房门的方向。
顾晏之给她的那份文件袋,此刻就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墙角那座古董落地钟发出规律而沉重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是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咚咚。”
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谨慎和迟疑。
“进来。”叶景淮沉声道。
门被缓缓推开。
陈伯站在门口。
这位在叶家服务了四十二年的老管家,今天没有穿平日那套一丝不苟的黑色管家服,而是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式对襟衫。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但头发似乎比前几日更白了些,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磋磨过。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老旧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牛皮纸档案袋。袋子很厚,鼓鼓囊囊的,被他用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抱着,像是抱着什么极其珍贵又极其沉重的东西。
“老爷,小姐。”陈伯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先看向叶景淮,又转向叶星辰,眼神复杂——有慈爱,有欣慰,但更深的,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的、近乎痛苦的愧疚。
“陈伯,坐。”叶景淮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陈伯却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书桌前,将那个旧档案袋小心地放在桌面上,然后后退半步,朝着叶景淮和叶星辰,深深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让叶景淮和叶星辰都愣住了。
“陈伯,您这是做什么?”叶星辰立刻起身,想要去扶他。
陈伯却坚持弯着腰,声音带着哽咽:“这个躬,我欠了二十三年。欠老爷和夫人的,更欠小姐您的。”
叶星辰的手停在半空。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连落地钟的滴答声都变得遥远。
良久,陈伯才直起身。他的眼眶已经红了,但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老爷,小姐,”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所有的勇气,“有些话,有些事,我藏在心里二十三年。每一天,每一夜,都在煎熬。以前不敢说,是因为没有证据,怕说出来反而添乱,更怕……怕万一是我想错了,平白让老爷夫人再伤心一次。”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旧档案袋上。
“但现在,小姐回来了,这么优秀,这么坚强。我看着小姐,心里既高兴,又……又痛得厉害。我不能再瞒下去了。”陈伯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清晰,“二十三年前,小姐出生那天,医院里……不对劲。”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叶景淮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书桌上,目光锐利如刀:“不对劲在哪里?陈伯,你今天把你知道的,全部、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叶星辰重新坐下,双手交握,指尖冰凉。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陈伯,等待那个尘封了二十三年的故事被揭开。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雷声渐近。
陈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
“二十三年前,七月十七号,晚上九点多。”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特有的缓慢质感,“夫人预产期本来是月底,但那晚突然腹痛,羊水破了。家里立刻安排车,送夫人去当时本市最好的私立医院——圣心妇婴医院。那是叶家一直捐助的医院,院长和老爷也相熟,医疗条件是最好的。”
叶景淮点头:“我记得。当时我还在国外谈一个项目,接到电话连夜往回赶。”
“是。”陈伯接道,“我陪着夫人去的医院。到医院后,立刻安排了vip产房,原本指定的是产科主任刘医师,她经验最丰富,也最了解夫人的身体状况。可是……”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浮现出清晰的困惑和不安。
“可是刘医师那天晚上刚好有一台紧急的剖腹产手术,是一个情况非常危险的产妇。她脱不开身。值班医生就说,由另一位副主任医师接手,姓王,王建国医生。我当时问,这个王医生水平怎么样?值班医生说没问题,也是老医生了。”
陈伯顿了顿,看向叶星辰:“小姐,夫人生产的过程还算顺利,虽然比预产期早了近两周,但您出生时很健康,哭声嘹亮。护士把您抱出来的时候,小脸红扑扑的,眼睛还没睁开,但手脚有力得很。我守在产房外,第一眼看到您,心里就喜欢得不得了。”
他说着,眼中泛起温柔的光,但随即又被阴霾覆盖。
“问题出在后面。”陈伯的声音低沉下来,“按照医院的规定,新生儿出生后,要在产房内由接生医生进行初步检查和清洁,然后戴上写有母亲姓名、床号和新生儿性别、出生时间的手环和脚环,再由护士抱出来给家属确认,之后送去新生儿观察室。这个过程,一般不会离开医护人员的视线。”
“可是那天晚上……”陈伯的手指攥得更紧了,“王医生把您抱出来给我看了一眼,就说新生儿需要立刻送去观察室做进一步检查,因为早产了两周。他亲自抱着您,和两个护士一起去了观察室。我当时想跟去,但王医生说观察室是无菌环境,家属不能进,让我在产房外等夫人出来。”
“我等了大概二十分钟,夫人被推回vip病房。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王医生才和护士抱着孩子回来。”陈伯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是那时,我第一次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叶景淮追问,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孩子的包裹。”陈伯一字一顿地说,“王医生抱出去的时候,用的是医院统一的蓝色碎花襁褓。但抱回来的时候,虽然也是蓝色碎花,但花纹的样式……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处细节不同。出去时那块襁褓,右下角绣着一朵很小的白色茉莉花,那是那批定制襁褓的标记。可抱回来那块,那个位置是空的。”
叶景淮的呼吸骤然一滞。
叶星辰的心也猛地一沉。一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差异,但在一个有心人眼中,可能就是天大的破绽。
“我当时就问了。”陈伯继续说,“我说,医生,这襁褓是不是换过了?王医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笑着说,是换过了,因为之前那块在检查时沾了点羊水,不干净了。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我也就没再深想。毕竟,孩子看起来好好的,闭着眼睛睡觉,小手小脚都包在里面。”
他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懊悔:“这就是我犯的第一个错。我应该坚持看清楚孩子的脸,看清楚手环脚环。但我当时太高兴,夫人平安,小姐健康,又是老爷的第一个孩子,我只顾着高兴,把那一丝疑虑压下去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陈伯沉重而缓慢的叙述声,和窗外越来越近的雷声交织。
“第二天早上,老爷您赶回来了。”陈伯看向叶景淮,“您一到医院就去看孩子。新生儿观察室里,一排保温箱和婴儿床。护士指着其中一个说,那就是叶太太的女儿。您隔着玻璃看了很久,很高兴。”
叶景淮闭上眼睛,太阳穴的青筋隐隐跳动。显然,他也回忆起了那一幕。
“我在您旁边,又看了一眼孩子。”陈伯的声音开始颤抖,“那时孩子醒了,睁着眼睛。我看着那双眼睛,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冒出来了。小姐刚出生时,我第一眼看到,觉得眼睛的轮廓像夫人,眼皮很双。可观察室里那个孩子……眼睛好像没那么双,而且,眼神……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像我第一次看到时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说?”叶景淮猛地睁开眼,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
陈伯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我不敢说。老爷,那是叶家千盼万盼的第一个孩子,您和夫人那么高兴。我没有任何证据,就凭一块襁褓的花纹、一个感觉,就说孩子可能不对?万一是我记错了呢?万一是我多心了呢?我怎么能用这种没凭没据的猜测,去破坏您和夫人的喜悦?”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这二十三年,我无数次梦到那个画面。梦里,我冲进去,要求重新核对孩子的手环脚环,要求做亲子鉴定……可每次醒来,我都知道,我错过了唯一的机会。时间越久,我越不敢说。我怕说了,万一查出来是真的,老爷夫人会承受不住。也怕……怕您会怪我,怪我当初为什么不说。”
叶星辰看着老人痛苦自责的脸,心中五味杂陈。她无法责怪陈伯,在那个时刻,一个管家的谨慎和忠诚,反而成了真相被掩盖的推手。这是时代的局限,是人性的复杂,也是命运最残酷的玩笑。
“后来呢?”叶星辰轻声问,打破了沉重的沉默,“除了这些感觉,还有没有其他具体可疑的地方?”
陈伯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情绪,点了点头。
“有。夫人住院那几天,我几乎寸步不离。我发现,那个王建国医生,对夫人和小姐格外‘关照’,每天都要亲自来查房好几次,问得特别细。这本来可以理解为尽责,但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他和一个护士在走廊角落低声说话。”
陈伯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听到王医生对那个护士说,‘那边都安排好了,你管好嘴,好处少不了你的。’那个护士当时连连点头。我当时心里一跳,但没听清具体内容,他们很快发现我,就散了。”
“那个护士,你后来认得吗?”叶景淮立刻追问。
“认得。是妇产科的护士长,姓张,叫张秀梅。”陈伯肯定地说,“大概在小姐满月后不久,我就听说她辞职了,说是老家有事。再后来,听说她全家搬去了外省,断了联系。”
张秀梅。护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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