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纺织厂(2/2)

还有人嫉妒:“陈家这是要独霸湖广的布市啊……”

这些话,都传到了陈玄耳朵里。

他并不意外。

技术革命必然触动既得利益者,这是规律。

但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激烈反对的,不是布商,而是织妇的家人。

试运行第三天,一个中年汉子冲进纺织厂,揪着他媳妇的头发往外拖。

“回家!不准在这丢人现眼!”

女工哭喊着挣扎:“我凭手艺挣钱,怎么丢人了?!”

“女人家抛头露面,跟一堆机器混在一起,成何体统?!”汉子脸红脖子粗,“街坊都说,这厂里的女人都不正经!”

原来,纺织厂实行“三班倒”,有夜班。

女工晚上出门上工,在一些守旧的人眼里,就是“行为不端”。

事情闹大了。

周知府亲自调解,那汉子咬死不让步:“要么她回家,要么我休了她!”

最后是苏寡妇出面。她拖着病体来到汉子家,当着街坊的面说:

“刘家兄弟,你娘去年生病,抓药的钱是谁出的?你儿子上学堂的束修,又是谁挣的?是你媳妇!她一天织八个时辰布,眼睛都快瞎了,就为了这个家!现在有了好机器,她一天只干四个时辰,工钱还多了三成,你反倒嫌她丢人?”

她越说越激动:“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挣钱养家?非得在家等着男人赏饭吃,那才叫体面?!”

一番话,说得汉子哑口无言。

围观的街坊窃窃私语,不少妇人偷偷抹眼泪。

最后,汉子嘟囔着“再干一个月看看”,算是妥协了。

但这事给杨蜜提了个醒:技术解放了生产力,但解放不了人心里的成见。

她做了三件事:

第一,在厂里设“女工学堂”,请识字的先生教女工认字算数,讲“男女平等”的道理。

第二,制定《工厂约章》,明确禁止辱骂、欺凌女工,违者开除。

第三,组织女工成立“姐妹会”,互帮互助,谁家有事,大家一起出面。

慢慢地,闲话少了。

女工们领到第一个月工钱时——实打实地比原来多了三成,还只干半天活——家里人态度开始转变。

有婆婆主动帮媳妇带孩子,让她安心上工;有丈夫来厂门口接媳妇下夜班,手里还提着热乎乎的宵夜。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糙理不糙。

然而,真正的危机还在后面。

六月,一个叫赵四的学徒失踪了。

赵四是王小虎从流民里招的,聪明肯干,在机械科学了半年,已经能独立调试织机。

失踪前三天,他请了假,说老家有事。

结果一去不回。

起初没人当回事,直到七月初,松江府传来消息:那里新开了家“沈氏纺织厂”,用的织机、纺机,和荆州的一模一样。

“有人偷了图纸!”王小虎气得砸桌子。

调查很快有了结果:赵四的舅舅在松江沈家当管事,许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偷图纸。赵四趁着休沐,偷偷拓印了全套图纸,连夜跑去了松江。

“追回来!”王猛就要带人去。

“追不回来了。”陈玄摇头,“图纸已经泄露,就算杀了赵四,也挡不住别人仿造。”

“那就这么算了?!”

“不算。”陈玄看向杨蜜,“咱们得换个玩法。”

三天后,荆州纺织厂贴出告示:

一、公开飞梭织机、多锭纺纱机全部图纸,任何人均可免费索取。

二、但使用此技术者,须遵守《劳工保障标准》:禁止童工,每日工时不得超过六个时辰,女工享有产假,工钱不得低于荆州标准的八成。

三、荆州格物院将提供技术指导,并持续研发新型号,定期公开。

告示一出,全城哗然。

白送技术?陈先生疯了?

周知府急匆匆赶来:“陈先生,这……这可是咱们的心血啊!”

“心血不是藏起来的。”陈玄平静道,“藏起来,只能富一家;传出去,能富万家。而且,他们想仿造,迟早仿得出来。不如我们主动公开,还能立个规矩——要用人家的技术,就得守人家的规矩。”

这是阳谋。

果然,告示贴出半个月,来了十几拨人。

有真心想学的,有来探虚实的,还有想讨价还价的。

陈玄一律对待:图纸免费给,但要签一份《技术使用承诺书》,白纸黑字写明劳工标准。不签?那对不起,请回。

大部分人都签了。

因为算盘一打就明白:就算守这些规矩,用新机器还是赚。而且签了还能得到格物院的技术支持,何乐不为?

松江沈家也派人来了——不是来签承诺书的,是来示威的。

“陈先生,”沈家管事皮笑肉不笑,“您这规矩,在荆州好用,到了松江……恐怕行不通。我们那边,女工一天干十个时辰是常事,工钱也只有您这儿的一半。”

“那是你们的事。”陈玄淡淡道,“用了我的技术,就得守我的规矩。不守,我会让所有签了承诺书的商行,不卖你们棉花,不收你们的布。”

这是联合抵制。

沈家管事脸色变了:“您……您这是要断我们财路?”

“是你们先断别人的活路。”杨蜜接口,“一天干十个时辰,工钱还那么低,那是把人当牲口用。我们公开技术,不是为了造更多牲口,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像个人。”

话说到这份上,不欢而散。

沈家最终没签承诺书,但也暂时没敢大张旗鼓地用盗版技术——他们怕真被联合抵制。

这件事传开后,各地纺织作坊主心态复杂。

有人骂陈玄“管得宽”,有人佩服他“有气魄”。

但无论如何,一个共识慢慢形成:用荆州的技术,就得按荆州的规矩来。

这规矩,后来被民间称为“陈氏工约”。

八月,纺织厂第一批出口的布匹装船,顺长江而下,运往南京、杭州。

布匹的标签上,除了“荆州纺织厂”的字样,还多了一个小小的图案:一只展翅的凤凰,下面一行小字:“此布织造,恪守陈氏工约。”

这是品牌,也是承诺。

船离港那天,杨蜜和苏寡妇站在码头上,看着帆影渐远。

“苏婶,你猜这船布到了江南,会怎么样?”杨蜜问。

“会被抢光吧。”苏寡妇笑,“咱们的布又好又便宜。”

“不止。”杨蜜望向远方,“还会有人问:为什么荆州的布这么好?为什么荆州的女工干得少挣得多?然后他们会知道,不是因为机器,是因为……人。人过得好了,活干得才好。”

苏寡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风吹过江面,带来湿润的水汽。

远处纺织厂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烟——那是蒸汽锅炉在运转,给夜班的女工烧热水。

厂房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透过玻璃天窗,能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

那些身影,不再佝偻,不再疲惫。

她们挺直腰板,在机器间行走,像一群终于找到方向的鸟。

而机器轰鸣声,也不再是压榨的号子,成了托举她们飞翔的风。

“杨姑娘,”苏寡妇轻声说,“我有时候想,要是早三十年有这厂子,我娘……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苦了?”

杨蜜握住她的手:“苏婶,咱们改变不了过去,但能改变将来。”

是啊。

织机织出的不只是布,还有新的活法。

梭子飞过的也不只是经线,还有旧时代的藩篱。

这织云之机,正在一点一点,织出一个更暖、更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