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钢铁(1/2)

万历三年六月初七,洞庭湖畔的钢火祭台上,香烛还未燃尽。

王猛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在晨光下闪着油汗。

他双手高举一柄重锤,锤头裹着红布,对着三丈高的炼铁高炉深深一拜。

炉前站着四十九名铁匠,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人人神情肃穆。

更外围,是赶来观礼的百姓、商人,甚至还有几个从武昌来的兵器监官员。

“开炉——!”

吼声如雷。

王猛一锤砸在炉门的机关上。

铸铁闸门缓缓升起,炉膛里翻滚的金红色铁水映亮了一张张仰望的脸。

热浪扑面而来,人群发出惊叹的骚动。

这是荆州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高炉,用的是陈玄画的图纸,高五丈,内衬耐火砖,日产生铁可达五千斤——是传统小土炉的百倍。

“成了!”王小虎激动地握拳。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高炉中部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冰面开裂。

紧接着,一道裂缝从炉腰向上蔓延,金红色的铁水从裂缝中渗出,滴在下方的导流槽上,滋滋作响。

“炉衬崩了!”一个老铁匠失声喊道。

王猛脸色骤变:“退!所有人退后!”

来不及了。

裂缝迅速扩大,炉壁像被无形的手撕开,炙热的铁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距离最近的七个铁匠甚至来不及惨叫,就被赤红的洪流吞没。

铁水涌进导流槽,槽边的木架瞬间燃起大火,火星四溅。

“救人!”王小虎目眦欲裂,抄起水桶就要往前冲。

“不能去!”王猛死死抱住儿子,“铁水还没凝,沾上就死!”

他眼睁睁看着那七个朝夕相处的徒弟在铁水中翻滚、挣扎,然后化作焦黑的影子,最终和凝固的铁块融为一体。

火光映着王猛扭曲的脸,这位铁打般的汉子,第一次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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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炉爆炸的消息传到格物院时,陈玄正在和李长风讨论电报中继站的散热问题。

报信的学徒话都说不利索:“炸……炸了!死了七个!王师父他……他跪在炉前不动……”

陈玄手中的炭笔“啪”地断了。

他赶到现场时,大火已被扑灭,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焦糊和铁腥混合的怪味。

高炉垮了半边,像一头被开膛破肚的巨兽,凝固的铁水在废墟上结成狰狞的黑色疤痕。

王猛跪在炉前,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在剧烈颤抖。

七个白布裹着的遗体并排摆在空地上。

布很薄,能看出下面残缺的形状。

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只剩死者的家眷在哭。

一个妇人抱着三四岁的孩子,孩子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指着白布问:“爹在里面睡觉吗?”

陈玄走到王猛身边,按住他的肩膀。

“是我的错。”王猛声音嘶哑,“炉衬用的是老方子,黏土掺稻草灰。我该想到的,这么高的炉子,撑不住……”

“不是你的错。”陈玄沉声道,“是我的错。我只给了图纸,没给足够的材料知识。”

他转身,面向那七具遗体,缓缓跪下。

全场死寂。

连哭泣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那个在荆州人心中近乎神明的陈先生,竟对一个铁匠、七个普通工人的遗体下跪。

“今日之祸,罪在我身。”陈玄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急于求成,忘了人命比钢铁更重。从今日起,格物院所有工程,立‘安全第一’为铁律——凡有险处,必先保人;凡有疑处,必先试小;凡有急处,必先缓行。”

他起身,从废墟中捡起一块崩落的炉衬,高高举起:“此物为证。若我再犯急功近利之错,天地共诛。”

王猛也站起来,抹了把脸,对徒弟们吼道:“听见没有?!安全第一!以后谁他娘的不戴护具靠近炉子,老子先打断他的腿!”

一场惨祸,催生了一条铁律。

接下来的一个月,新炉重建工作全部暂停。

陈玄带着机械科、化工科的人,一头扎进炉衬材料的改良中。

问题很快找到:传统黏土耐火度不够,高炉内部温度远超预期,炉衬软化崩裂是必然。需要更高耐火度的材料。

“白云石。”蓝小蝶翻着苗疆带来的矿物图谱,“苗人烧石灰用这个,比普通石头耐烧得多。”

但白云石在湘西深山里,开采运输都是问题。

“我去。”王猛主动请缨,“死了七个徒弟,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带着三十个凤凰军老兵进了山,半个月后,运回第一批白云石原矿。

格物院的石匠连夜打磨,烧制成白云石砖。

新炉重建时,炉衬全部换成这种灰白色的石砖。

第二座高炉在七月底落成。

这次没有祭礼,没有观礼。

王猛只带了最核心的八个徒弟,在天蒙蒙亮时悄悄开炉。

炉火点燃,白云石炉衬在高温下泛出淡淡的青灰色,稳稳地承载着铁水的冲击。

三天后,第一炉生铁出炉。

铁水质量远超预期:杂质少,流动性好,冷却后敲击声清脆。

“成了!”王小虎捧着还温热的铁块,激动得手抖。

但这只是开始。

生铁太脆,做不了齿轮,更做不了车架。

需要炼成熟铁,甚至……钢。

陈玄想起了贝塞麦转炉。

原理很简单:向熔化的生铁中吹入空气,利用空气中的氧去除杂质,同时靠氧化反应释放的热量维持铁水温度,最终得到钢。但难点在于——怎么吹?

他画了个草图:一个梨形的炉子,炉底开孔,连接鼓风机。生铁熔化后,从炉底吹入高压空气。

“这……这不会炸吗?”王猛看着图纸,心有余悸。

“所以要小。”陈玄指着尺寸,“先做个半人高的试验炉,就算炸了,损失也小。”

试验炉很快造好。

第一次吹炼,所有人都躲在十丈外的土墙后,只留一个徒弟在远处用长杆操作风门。

“点火!”

鼓风机轰鸣,炉口喷出炽热的火焰。

炉内传来“轰轰”的闷响,像巨兽在喘息。

吹炼持续了半炷香时间,炉火渐熄。

王猛小心翼翼靠近,用长钩扒开炉渣。

炉底,躺着一块银灰色的金属。

不是生铁的暗灰色,也不是熟铁的黑色,是一种带着金属光泽的、介于两者之间的颜色。

他夹出来,淬火,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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