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褚理事(1/2)
落凤惊雷
1981年初春,技术科新人考绿君子一周干完科室一个月的活。
宗书记笑眯眯指着办公桌上的《三国演义》:“耒阳凤雏理事这段,真像你。”
冷汗瞬间浸透他后背——刘备初见庞统嫌其貌丑傲慢,打发去小县,庞统终日酗酒荒废政务。
张飞奉命查办,庞统竟半日判完积压百日公务。
“凤雏是夸你本事大,”书记话锋一转,“可恃才傲物……终究难成大器。”
考绿君子猛然想起羊科长莫名的刁难与冷落。
原来自己早被贴上“当代凤雏”标签。
更可怕的是,书记手中书页间露出半张泛黄纸片——竟是羊科长字迹:“此人确如庞统,狂悖难用!”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如注,他捧着那本《三国演义》,仿佛捧着职场死刑判决书。
【07】风褚理事
汗水,瞬间从考绿君子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里炸了出来。书记办公室里那扇漆色斑驳的绿漆木窗缝隙里渗进来的四月春风,本该带着料峭的寒意,此刻吹在身上,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刺得他脊梁骨一阵阵发麻。
“耒阳凤雏理事……”
宗楚恴书记那带着点本地方言尾音、总是显得格外温和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耳中,却重逾千斤,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锤子,狠狠砸在考绿君子的天灵盖上。
考绿君子脸上勉强维持着的那点僵硬笑意彻底冻住,肌肉失控般微微抽搐,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住裤缝,粗糙的蓝布工装裤被揪出几道深痕,洇开一小团湿冷的汗渍。
刘备初见庞统!嫌其貌丑傲慢!打发去耒阳小县!终日酗酒荒废政务!张飞奉命查办!半日判完百日公务!
无数冰冷、锐利、带着历史尘埃和权谋腥气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碰撞、炸裂!
每一个念头都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吐着信子,嘶嘶作响,将考绿君子拖向深不见底的寒潭。
难怪!难怪自己拼死拼活想挤进sgs,技术科羊科长却从没给过一个好脸!那刻意到近乎刁难的冷落,那毫无理由的排挤,那偶尔露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似笑非笑……还有那些老技术员们闪烁的眼神和背后阴冷的嘀咕……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张无形的、名为“耒阳凤雏”的标签,早在他踏进技术科大门的第一天,就带着墨汁未干的冰冷恶意,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背上!
而握着标签印章的那只手……
考绿君子的目光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对上宗书记那张永远挂着和煦笑容的脸。镜片后那双眼睛微微眯着,弯成无害的弧度,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古潭,所有的算计和审视都沉在最幽暗的水底。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像冰冷的蚯蚓在爬行,直钻进衣领里。那股寒气并非来自表皮,而是从尾椎骨猛然窜起,沿着骨髓一路冲上头顶,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完了。
sgs这片他想实实在在踏足的土地,这承载着他全部卑微希望和渺远前程的钢铁森林,恐怕顷刻间就要化作他考绿君子的“落凤坡”——当年庞统中了埋伏、万箭穿身殒命的地方!如果这一切的源头,这决定他生死的评价,真的源自眼前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党委书记……
别说技术科那点立足之地,恐怕连呼吸这里的空气,都将成为一种奢望!
他几乎能闻到那股无形的巨网正在收拢的铁锈味,能听到四面八方悄然逼近的、带着羊科长那特有腔调的冷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所以我说‘耒阳凤雏理事’,”宗楚恴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看晚辈胡闹般的宽容笑意,将考绿君子从濒临溺毙的窒息感中硬生生拽回残酷的现实,“是说你还真有点凤雏的风范呢。”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宽大暗沉的办公桌投来探寻的目光,“说说看,技术科全科十几号人,干了一个多月的活,你怎么就能一周时间——哦不,荪经理可是说你只用了半天,就搞定了方案审核意见?这效率,简直神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白杨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异常清晰。考绿君子喉咙干得像堵满了砂纸,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刺痛。他不敢看宗书记的眼睛,视线死死锁在自己微微发抖的指尖上。那指尖因为过度用力攥紧裤缝而失去了血色,一片惨白。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嘶哑低沉:
“书记……其实,不是一周。”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是……两周。”
“哦?”宗书记发出一声短促的疑问,眉毛极其轻微地向上挑了一瞬,快得几乎看不见,但那股无声的压力骤然增强。
他向后缓缓靠进宽大的座椅背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手指习惯性地、有节奏地轻叩着光滑的漆木桌面。嗒、嗒、嗒——声音不大,却像敲在考绿君子的心尖上。
“两个老总可是言之凿凿,从你接受任务,抱走那一大摞资料,到方案意见书放到荪经理桌上,前前后后,就是一周。而且,荪经理是亲眼所见,你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在审核单上落满了意见。难道……”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锥子,牢牢钉在考绿君子低垂的脸上,“这还有假?”
那叩击桌面的声音,像极了当年批斗会上被敲响的破锣。
考绿君子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僵硬了一瞬。一股更深的寒意穿透了恐惧,直抵灵魂深处某个结了厚痂的旧伤疤。1968年深冬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撕裂记忆的封条,猛地闯入脑海——
刺骨的寒风卷着灰黄色的尘土打在脸上,干枯的梧桐树枝像绝望的手臂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机械厂废弃的修理车间里,临时搭起的批判台摇摇欲坠。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学生娃,脸上的绒毛还未褪尽,眼神却亢奋得吓人。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模糊的人头,口号声此起彼伏,汇成令人窒息的声浪。
他被两个胳膊粗壮的工人反拧着胳膊押上台,胸前那块写着“封资修吹鼓手”的沉重木牌子,用粗糙的麻绳勒得他脖子生疼。头发被粗暴地揪扯着,头皮火辣辣的。
台下,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老王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正指着自己,唾沫横飞地喊:“就是他!考绿君子!打着技术员的幌子,给学生娃灌输《三国演义》这种封建糟粕!公然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大恶极!”
批判的焦点,正是他给学校学生做过的那次报告。他只是讲了陆逊火烧连营背后的后勤运转与地理知识,只是提了一句诸葛亮八阵图的巧妙构思不过是精妙的数学阵型应用……他想告诉学生们知识有用,学好科学才能建设国家。他记得那些孩子们起初亮晶晶的眼神,还有结束时那片真诚的掌声。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味。掌声化作批斗会上砸过来的泥巴和黄菜叶子,“知识运用”成了“宣扬封建智谋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的铁证!老王是贴大字报的急先锋,他的揭发材料写得最“深刻”,无限上纲的本事让考绿君子在牛棚里瑟瑟发抖地度过了整整两个寒月。那些寒冷、饥饿、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此刻如同挣脱牢笼的恶鬼,在宗书记这温和的“叩击”声中,再次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们说的不假……那只是他们看到的表面象。”考绿君子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冰的胸腔里硬生生凿出来的,带着细微的颤音。他勉强抬起头,视线却不敢与宗书记对接,只落在那宽大办公桌边缘一道深深的划痕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支点。“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那些天……白天,我去工地盯现场,爬脚手架看工作面运转,找工长段长研判施工组织,找老师傅核实数据;晚上,我把那一捆捆图纸、方案、设计说明……搬回我那不到九平米的宿舍。煤油灯……点了一整夜,眼睛熬得通红……”
他停顿了一下,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苦涩,仿佛又尝到了那些不眠之夜和煤油燃烧特有的刺鼻气息。“图纸铺满了床铺和唯一的小桌子,连地上都是。换算、复核、查规范、翻手册……那些复杂的结构数据,每一组都要反复验算好几遍。困得实在撑不住了,就用冷水一遍遍浇头……就这样,一天当作两天、三天干。这些……这些大家都没看见。”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窗外,那棵高大的白杨树在风中抖动叶子,沙沙声更响了,像是在窃窃私语。
宗楚恴书记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些许,食指停止了叩击,只是若有所思地、缓慢地转动着自己左手腕上那块半旧的上海牌手表,表盘在透过窗户的稀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密汗珠的年轻人,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竭力维持的表面平静,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
考绿君子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春日空气里特有的潮湿土腥味,却无法驱散胸腔里翻涌的冰凉。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桌面的划痕上艰难地拔起来,望向宗书记身后墙上那幅巨大的奖状——sgs去年“生产先进单位”的荣誉,红底金字,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刺眼。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垂死挣扎:
“误会了,书记。我真的……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拼了命,想把手头的事干好,不给公司、不给技术科拖后腿……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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