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午后阳光里的长谈(2/2)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江以宁略微急促的呼吸声,显示着刚才那番话消耗了他不少精力。阳光继续流淌,现在已经移到了病房中央的地板上,将深色的大理石地面照得光可鉴人。

江以宁缓了缓,继续说道,语气比刚才平静了一些,但依然沉重:

“但是现实呢?现实是,目前垂云镇里的高中,除了学生会因为与团委挂钩、与高考加分传闻有关而备受重视之外,其他的社团,都是少之又少,举步维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一些规模比较大的学校,比如我们实验高中,也就是多了文学社和广播站。而且你们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两个社团吗?”

江以宁看向夏语和张翠红,见两人都摇头,便苦笑着说道:

“因为早些年,国家出台了相关规定,要求高中学校必须设立文学社和广播站,作为校园文化建设的一部分。这才让一部分学校‘不得已’成立了这两个社团。”

“不得已”三个字,他说得特别重,充满了讽刺。

夏语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视为梦想起点的文学社,当初竟然是这样诞生的。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失落,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改变现状的决心。

“但是啊,”江以宁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沉重,“这两个社团,再怎么发展,它们的地位终究还是比不上学生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看向夏语,眼神复杂。

“因为学生会的上面,还有一个团委。而一直有个误解在家长和学生中流传——竞选上团委副书记,就能在高考中加分。”

江以宁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对这种误解的无奈。

“其实不会的。高考加分有严格的政策规定,团委职务从来不在加分之列。但很多人就是信,就是冲着这个去竞选。久而久之,学生会成了香饽饽,其他社团就成了……鸡肋。”

他说到这里,突然看向夏语,眼神变得锐利。

“夏语,听到这些,”江以宁认真地问道,像是要测试什么,“你后悔当这个副书记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却直指核心。

夏语几乎没有思考,就笑了起来。那笑容干净、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懊悔。

“江老,”他的声音清朗如泉,“我当这个副书记,可不是为了高考加分啊。”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追忆。

“当初我是先进的学生会,在学生会里做了一些事情,后来才被老师推荐去竞选副书记的。说真的,我当上副书记,有点……糊里糊涂的,不是有计划、有预谋去竞选的。”

夏语说得诚恳,江以宁听得认真。

“所以,这个加不加分,对我来说,真的不是关键因素。”夏语的眼神变得明亮,那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芒,“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先入少先队,再入共青团,如果将来有机会,还要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信念,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努力去争取。”

他看着江以宁,目光坦诚:

“当初加入学生会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要做团委副书记。因为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共青团员了,所以上高中后,我其实没想过要特意去参与团委的工作。但是当机会来了,当老师们觉得我可以试试,我就想——为什么不呢?如果能在更高的平台上为同学们服务,为什么不去做呢?”

这番话,说得朴实,却真诚动人。

江以宁静静地听着,苍老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近乎慈祥的神情。他看着夏语,眼神里充满了欣赏——不是对聪明的欣赏,也不是对能力的欣赏,而是对一种品质、一种初心的欣赏。

“哦……”江以宁缓缓点头,嘴角浮起笑意,“原来你还有这么一段‘糊涂事’啊?”

这话说得调侃,却满是宠溺。

夏语不好意思地笑了,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那动作又恢复了少年人的稚气。

江以宁没有继续调侃,而是将话题拉回了正轨。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像是要开始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其实,文学社和广播站的创立和发展,也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历史。”江以宁的声音变得悠远,眼神有些恍惚,像是穿透了时光,“刚开始的时候,这两个社团根本招不到人——学生们要么忙着学习,要么冲着学生会去,谁愿意来这种‘没什么用’的社团呢?”

他苦笑着摇头。

“没办法,学校只好从学生会里抽调骨干,强制分派过去管理。可以说,文学社和广播站的第一批管理人员,都是‘空降’的。”

夏语瞪大了眼睛。他从未想过,文学社还有这样的“黑历史”。

“但是啊,”江以宁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欣慰,“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一批批真正热爱文学、热爱播音的学生加入,这两个社团慢慢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他们制定了符合自己特点的规章制度,建立了独立的选拔机制,逐渐摆脱了学生会的影子……”

他说着,看向夏语,眼神里满是期许。

“到今天,终于成了真正独立、真正有活力的学生组织。而夏语你,就是文学社独立发展后,第一个由社员自主选举产生的社长——这一点,你知道吧?”

夏语郑重地点头:“我知道,江老。这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责任。”

江以宁满意地点头,继续讲述:

“这段历史,现在学校里知道的人不多了。当年参与的老师,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当年的学生,也都毕业多年。现在还能清楚记得这些的,除了我,大概就只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就只有骆校长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张翠红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江老,那骆校长一直不批准您的退休报告,也是因为……这些事情吗?”

这话问得很直接,也很冒险。

但江以宁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那笑容里有些无奈,有些感慨,还有些……温暖?

“那个老拍档啊,”江以宁的语气变得轻柔,像是在说一个老朋友,“他是知道我放不下学校,放不下这些孩子,所以才一直压着我的退休报告,不让我走。”

他看向窗外,眼神变得柔和。

“其实我知道他的好意。他是怕我把身体养好之后,在家里闲不住,反而闷出病来。他想着,让我在医院好好疗养,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回学校去——哪怕只是挂个顾问的闲职,每天在学校里走走看看,和老师们聊聊天,和学生们说说话,也比在家里对着四面墙强。”

江以宁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是啊,这世上最难控制的就是传言。这事在学校里传来传去,就变味了。有人说我和骆校长有了分歧,我想跳槽去别的学校当校长;有人说我贪恋权力,舍不得副校长的位置;还有人说……唉,说什么的都有。”

他摇了摇头,那动作里满是疲惫,也满是无奈。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啊。”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沉重。

夏语听着,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共鸣。他想起了自己——因为身兼数职,因为做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也承受过不少非议和误解。那种被冤枉、被曲解的感觉,他太懂了。

“江老,”夏语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挚,“您别难过。这种事情……太正常了。就像您说的,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但清者自清,真正了解您的人,真正懂您的人,不会相信那些传言的。”

他说得很诚恳,眼神清澈见底。

江以宁和张翠红都愣住了。

随即,两人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那笑声开始很小,然后越来越大。江以宁笑得眼角泛起泪花,张翠红笑得前仰后合。病房里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一扫而空。

“哈哈哈……你这小家伙!”江以宁一边笑一边指着夏语,“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还挺会安慰人!”

夏语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认真地说:

“我说的是实话嘛。江老您为学校做了这么多,骆校长和您这么多年交情,老师们同学们都看在眼里。那些谣言,就像阳光下的雾气,太阳一出来就散了,留不下什么痕迹的。”

这话说得更加“文艺”,但反而更加真诚。

江以宁笑得更开心了。他一边笑,一边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摸了摸夏语的头发。那动作很轻,很温柔,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疼爱。

“今天能见到你,”江以宁看着夏语,眼神里满是欣慰,“真的是我的福气啊。没想到,临退休的时候,还能发现你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

他的手在夏语的头上停留了片刻,那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岁月赋予的粗糙质感。

“不错,”江以宁重复道,语气里满是赞赏,“真不错!”

夏语感受到头顶传来的温暖,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他乖巧地笑了笑,那笑容干净而明亮。

“江老,”他鼓起勇气说道,“您就别那么早想着退休了。在这里好好养身体,等养好了,回到学校,亲眼看看小子我怎么把文学社和多媒体教室利用好,免得您老觉得我是在说大话,骗您。”

这话说得俏皮,却满是真诚的邀请。

张翠红也在一旁帮腔:

“是啊江老,您就安心养病。等身体恢复了,回学校去,亲眼看看夏语是不是真的能把他那些设想都落实到位。这不也是了却您一桩心事吗?”

江以宁看着两人一唱一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最后,他开怀大笑起来——那是自从生病以来,他第一次笑得如此畅快,如此没有负担。

“好好好!”江以宁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彩,“我一定好好养身体,争取早点回学校!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家伙怎么把多媒体教室玩出花样来!”

他看向夏语,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要是做不好,”江以宁故意板起脸,但眼角的笑意出卖了他,“我可要批评你的!”

夏语立刻挺直腰板,做了个“保证完成任务”的手势,那模样又认真又可爱。

“那我的压力可就大了!”夏语笑道,“有您老亲自盯着,我想偷懒都不敢了!”

“哈哈哈——”

病房里再次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那笑声透过虚掩的房门,传到安静的走廊上。正在巡房的护士经过门口,听到里面的笑声,脸上也露出了微笑——在这个以安静和肃穆为主的医院里,这样欢乐的笑声实在太难得了。

阳光继续西斜,现在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橘黄色。光线透过窗户,将整个病房染成了一片温馨的暖色调。吊兰的叶子在斜阳中泛着金边,床头柜上的紫砂壶和白瓷杯在光线下显得古朴而雅致,就连空气中飘浮的尘埃,此刻也像金色的精灵般翩翩起舞。

江以宁笑够了,靠在枕头上微微喘息,但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散去。他看着夏语,眼神柔和得像春日的湖水。

夏语也笑着,但心里清楚——这次拜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江老虽然没有明确说“批准”,但他的态度,他的笑声,他刚才那番推心置腹的谈话,都已经说明了一切。

多媒体教室的使用权,基本上已经握在手中了。

但是……

夏语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深邃。

但是,拿到钥匙只是开始。如何打开那扇门,如何让门后的世界真正运转起来,如何应对随之而来的各种挑战和质疑……那些,才是真正的考验。

窗外的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绚丽的绯红色。那光芒透过窗户照进来,将夏语的侧脸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少年坐在夕阳里,眼神明亮,脊背挺直。

前方有光,也有阴影;有掌声,也有荆棘。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这场午后病房里的长谈结束了,但属于夏语和文学社的新篇章,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在实验高中的校园里,在那些夏语还不知道的地方,一些变化正在悄然发生。学生会的办公室里,苏正阳看着手机上刚刚收到的消息,眉头紧锁;文学社的成员们,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筹备会议;广播站的设备间里,刘素溪正在调试设备,准备播放晚间的校园音乐……

所有的齿轮,都在这一刻开始加速转动。

夕阳西下,病房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但夏语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那是一种叫做“希望”的光芒。

也是一种叫做“责任”的光芒。

少年起身,向江以宁郑重道别。老人挥手,眼神里满是期许。

走出病房,走廊里已经亮起了暖黄色的壁灯。草药香依然弥漫在空气中,但此刻闻起来,不再苦涩,反而有一种安神的甘甜。

张翠红和夏语并肩走在安静的走廊里,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夏语,”张翠红轻声说,声音里满是欣慰,“你今天……做得很好。”

夏语转头看向老师,真诚地说:

“谢谢张老师。没有您的引荐和鼓励,我不可能有机会站在江老面前。”

张翠红笑了,摇摇头:

“是你自己的表现打动了他。我啊,只是搭了座桥而已。过河的人,是你自己。”

两人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走进去,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接下来,”张翠红看着电梯数字缓缓变化,语气变得严肃,“就是真正要做事的时候了。夏语,记住江老的话——行事要正,肩膀要硬。”

夏语郑重地点头:

“我记住了,张老师。”

电梯到达一楼,“叮”的一声,门开了。

两人走出住院部大楼,重新回到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们送行。

医院门口,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庄严。

夏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三楼的某个窗口,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站在那里,正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夏语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肩上又多了一份期望。

一份来自一位可敬长者的、沉甸甸的期望。

但少年没有退缩。

他转过身,挺直脊背,迈开脚步,走进了垂云镇初冬的暮色里。

前方,星光开始闪现。

而属于他的道路,正在脚下延伸。

很长,很远。

但也充满了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