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 淬火与新生(2/2)

“想我烧掉的那三百斤。”王铁柱低声说,“要是没烧,今年沭阳能多收多少粮……”

“过去的事,别想了。”韩江拍拍他肩膀,“把这包种好,比啥都强。”

“嗯。”王铁柱握紧麦种,“这包,一粒都不会糟蹋。”

黑石峪,战俘营新挂的牌子:“新人学习营”。

营房里,正在开诉苦会。主持的不是看守,是那个叫呼延卓的年轻牧民。他站在前面,声音发抖但坚定:

“我叫呼延卓,出身匈奴兀立部。我爹给头人放羊三十年,累弯了腰,冬天冻掉三根手指头。头人的儿子打猎摔断了腿,巫医说要用‘忠诚仆人的血肉做药引’,他们……他们把我爹活活砍了,取心入药。”

底下坐着的几十个战俘,大多是底层牧民,此刻有人攥紧拳头,有人红了眼眶。

一个中年战俘站起来:“我是鲜卑慕容部的牧奴。头人赌输了,把我女儿抵给赢家。我女儿才十三岁,半路跳崖了……”

又一个站起来:“我是羌人,我们部落……”

诉苦会变成了控诉会。那些曾经被部落贵族压迫、被驱赶着南下抢劫的悲惨经历,一桩桩一件件被撕开。

张明远站在营房外,静静听着。他现在已经不是这里的负责人,但每次回营地汇报工作时,都会来听听。

营长——一个新调来的年轻干部——低声说:“老张,你留下的底子好。这种诉苦会,比我们讲一百遍道理都有用。”

张明远摇头:“不是我留下的底子,是他们心里本来就有苦。我们以前……只顾着给他们吃饱穿暖,却忘了帮他们把苦说出来。”

营房里,呼延卓正在带头喊口号,用的是生硬的汉语:

“打倒部落贵族!天下穷人是一家!”

声音参差不齐,但有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在迸发。

张明远转身离开。他还要赶回医疗队,下午有一批药品要清点。走在路上,他想起陈烬的话:区分敌我,服务人民。

他以前以为,给战俘好待遇就是“服务”。现在他懂了,真正的服务,是帮他们认清谁是敌人,谁是兄弟——然后,让他们自己选择道路。

总结大会三天后,龙骧谷铁工坊。

陈烬站在熊熊燃烧的熔炉前,看着通红的钢水被倒入模具。热浪扑面,火光在他脸上跳动。

孟瑶站在他身边,递过一块湿布:“擦擦汗。”

“你看这钢,”陈烬没接,指着正在冷却的钢锭,“矿石从山里挖出来,杂质很多。得先破碎,再熔炼,去掉硫、磷这些坏东西。然后浇铸成型,但这时候它还脆,得淬火——烧红,猛地浸入冷水。”

“刺啦——”远处,一块烧红的钢件被钳起,投入水槽,白汽蒸腾。

“淬火的时候,钢会嘶叫,会变形,甚至可能开裂。”陈烬继续说,“但熬过去,它就硬了,韧了,能打成刀,打成犁,打成支撑大厦的梁。”

孟瑶若有所思:“就像整风。”

“对。”陈烬终于接过湿布,擦了擦额角,“组织就像这块钢。人多了,事杂了,杂质——功利、教条、形式主义——就混进来了。不淬火,看起来还是块铁,但一用力就碎。”

他转身,看着工坊里忙碌的工匠:

“但淬火不是目的,是手段。目的是让这块钢,好用——能保护想保护的人,能创造想创造的东西。”

“整风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让我们的组织,能真正为人民服务,能经得起风雨,能走到最后。”

两人走出工坊,登上谷边的了望台。

夕阳西下,龙骧谷尽收眼底:新开垦的梯田像绿色的阶梯,新建的窑洞排列整齐,铁工坊的白烟袅袅升起,远处操场上有民兵在训练,口号声隐约传来。

“四个月前,这里很多人心里有疙瘩,有怀疑,有算计。”陈烬轻声说,“现在,疙瘩解开了些,怀疑少了些,算计……至少不敢明目张胆了。”

孟瑶:“但郑廉那句话,还在传。”

“会一直传的。”陈烬望着天边渐深的晚霞,“权力是蜜糖,也是毒药。总有人想舔,总有人会上瘾。我们能做的,不是保证蜜罐里永远没苍蝇,而是把罐子放在阳光下,让所有人盯着,谁敢伸舌头,就敲谁的手。”

他顿了顿:

“整风建立了规矩,立起了监督的柱子。但柱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最终,还是要靠活生生的人——像孙老栓那样敢说话的群众,像韩江那样有本事的技术员,像王铁柱那样肯认错改过的干部,像张明远那样在服务中重塑自己的老兵——靠他们,一天天、一件件地去撑起这片晴空。”

孟瑶忽然问:“你说,真金不怕火炼。但火……要是太猛,会不会把真金也烧化了?”

陈烬沉默良久。

“所以火候很重要。”他最终说,“淬火的师傅,得知道钢的性子,得看火色,得掌握入水的时机。我们这些掌舵的人,也得知道组织的承受力,得分清主次,得在刮骨疗毒的同时,不伤筋动骨。”

“这次整风,我们烧掉了郑廉那样的锈铁,锤炼了王铁柱那样的粗坯,唤醒了张明远那样的钝刃。火候……大体是准的。”

“但以后呢?更复杂的局面,更隐蔽的腐蚀,更大的外部压力……火还能不能烧得准?”陈烬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能做的,就是和所有同志一起,永远保持对‘火’的敬畏,对‘金’的珍惜。”

他最后说:

“真金不怕火炼——但前提是,火,必须一直燃烧。不是烧成野火,是烧成熔炉里那束可控的、向善的、能让杂质浮起、让真金沉聚的文明之火。”

夕阳完全沉入山脊,天边泛起紫红色的霞光。

谷中,铁工坊的淬火声隐约可闻,嘶——啦——,一声声,像这个新生政权沉重而坚实的呼吸。

陈烬在总结大会上最后那段话的余响,低沉而清晰,在山谷间回荡:

“这场整风,不是终点,而是起点……革命最大的敌人,不是城外的刀枪,而是自己思想的锈蚀和权力的腐蚀……从今天起,我们要让这样的‘打扫’成为一种习惯……”

声音渐弱。

画面最终定格在熔炉中那束熊熊燃烧的火焰上——它不息,不灭,灼热而明亮。

火焰深处,仿佛有无数张面孔闪过:石夯憨厚的笑,孟瑶倔强的眼,孙老栓皱纹里的风霜,韩江镜片后的专注,王铁柱额头的汗,张明远手上的茧,呼延卓眼中的光……

最后,是陈烬平静而深邃的凝视。

“真金,永远不怕火炼。”

“但火——”

“必须一直燃烧。”

火焰跳动了一下,照亮了整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