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战争的政治属性(2/2)
写罢,他长出一口气。
文章初稿在核心干部中传阅,引发的地震比预想还大。
三天后的讨论会上,王铁柱——现在是沭阳三区民兵总教官——第一个站起来。他比整风前瘦了,也沉静了,但眼睛里那股执拗的劲还在。
“社长,文章我看了三遍。”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道理我认。可有个坎,我过不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
“您说,人民战争和旧军阀拉壮丁,本质不同。”王铁柱盯着陈烬,“我当年在沭阳,也……也强行征过丁,逼过人上战场。我当时觉得,我是为了革命,为了打地主。可那些被征的人,他们真的愿意吗?他们有的跑,有的哭,有的上了战场腿软尿裤子。”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
“现在咱们搞民兵,搞‘全民皆兵’。有些村子,也是干部硬拉着练,百姓背后骂娘。这……这和当年我干的,有啥区别?不都是‘逼着人打仗’吗?”
会场瞬间安静。
这个问题太锋利,直接捅到了人民战争最容易被人诟病的软肋——自愿与强制的边界。
陈烬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其他人:“你们怎么看?”
徐文推了推眼镜:“从组织效率讲,必要的动员和训练是必须的。但不能简单粗暴……”
“可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一个军事干部忍不住说,“敌人打来了,还跟你讲自愿?不愿意打的,难道任由他逃跑,动摇军心?”
“那不成军阀了?”另一个政工干部反驳。
眼看要吵起来,陈烬抬手制止。
他看向王铁柱,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铁柱,你现在教民兵,第一课教什么?”
王铁柱愣了下:“教……教怎么隐蔽,怎么放哨。”
“第二课呢?”
“教怎么用土地雷,怎么设绊索。”
“第三课?”
王铁柱犹豫了:“第三课……我让他们每个人说,为啥来练武。”
陈烬眼睛亮了:“他们怎么说?”
“有的说,为了保护分的田。有的说,怕贵霜来了抢闺女。有的说……说以前被官兵欺负怕了,现在想自己硬气点。”王铁柱声音低下去,“也有混日子的,说村里发了粮,不来不好意思。”
“好。”陈烬点头,“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拉人来训练,和你当年在沭阳拉壮丁,百姓看你的眼神,一样吗?”
王铁柱浑身一震。
他忽然想起那些被他强征的农民,眼睛里是恐惧、仇恨、麻木。而现在那些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来参加训练的村民,眼睛里最多是抱怨、不耐烦,但偶尔……偶尔在他讲怎么保护自家粮仓时,会露出认真听的神色。
“不一样。”他哑声说。
“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王铁柱艰难地组织语言,“因为当年,我是要他们为‘我的道理’去死。现在……我是教他们为自己的活路去拼。”
“对。”陈烬站起身,走到会场中央,“本质区别就在这里——
拉壮丁,是‘我代表真理(或权力),要求你为这个真理牺牲’。
人民战争,是‘我告诉你危险在哪里,并教你保护自己的方法,选择权在你,但后果也由你自己承担’。”
他环视众人:
“我们会动员,会宣传,甚至会施加一定的社会压力。但我们不能、也永远不会把刀架在百姓脖子上逼他们上战场。因为那样得到的,不是战士,是随时可能倒戈的囚徒。”
“人民战争的底气,不来自于强制,而来自于大多数人民认清了自身利益与战争结果的直接关联。就像土改后,亿万农民为了保卫分到的土地,自发掀起‘保田参军’的热潮,华北近百万、东北一百六十万翻身农民主动加入队伍,这不是逼出来的,是心之所向。当他们明白,这场仗输了,自己分到的地会被夺走,刚能吃上的饭会被抢走,女儿会被掳走——那时,不需要你逼,他们自己就会拿起锄头。”
他走回王铁柱面前,拍拍他的肩:
“铁柱,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担心自己和旧军阀像不像。而是确保你教的每一个技巧,都真的能帮他们保护自己;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在告诉他们真相。剩下的,交给他们自己选择。”
“信任人民,比指挥人民,难一万倍。但唯有这种信任,才能换来真正的铜墙铁壁。”
王铁柱站在那里,许久,重重点头。
散会后,陈烬叫住他:“铁柱,你这问题问得好。把它写下来,放到讨论材料里。让所有人都想想。”
深夜,陈烬在文章末尾添上了王铁柱的问题,以及自己的回答。
这不是最终答案,只是一个开始。
他知道,随着讨论深入,会有更多尖锐的问题冒出来:怎么处理畏战者?怎么平衡生产与训练?正规军和民兵到底是什么关系?
而这些问题,不能只靠他一个人回答。
他把稿子交给孟瑶:“明天开始印刷。先发到各根据地核心层,组织讨论。把讨论中提出的问题、好的事例,都记录下来。”
“然后呢?”孟瑶问。
“然后,根据这些,写第二稿,第三稿。”陈烬望着窗外无尽的夜,“这不是我陈烬的文章,是北疆千千万万军民,用命写出来的文章。我只是个抄录者。”
油灯下,稿纸上的墨迹已干。
而那些墨迹背后,是呼延卓的刀,王大娘的锄头,小兵的家书,王铁柱的困惑,以及无数还未浮出水面、却在泥土深处悄然涌动的——
觉醒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