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晨炊与尺牍(2/2)
冯国栋的执政思路很清晰:以稳为主,在确保能源安全和经济基本盘的前提下,逐步推动产业优化。这是一种非常务实,甚至可以说保守的策略。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苏念衾从卧室发来的微信:“醒了。你在忙吗?”
陆则川回复:“看材料。要不要喝水?”
“不用,你忙你的。”
他放下手机,重新拿起一份文件,是省发改委报送的《关于河西省建设国家清洁能源基地的初步设想》。这份文件很有意思,提出了依托河西丰富的风、光资源,打造“西电东送”升级版、建设氢能产业示范区的宏伟蓝图,但通篇充满了“争取”“谋划”“探索”等字眼,具体的实施路径、时间表、责任部门却很模糊。更像是一份愿景描绘,而非可操作的行动方案。
他想起在汉东时,沈墨他们做的产业规划,每一个目标后面都跟着清晰的路线图、项目清单和考核指标。看来,两地政府运作的风格和执行力,从文件上就已见端倪。
敲门声响起,这次是陈晓又来了,手里提着个保温袋。
“陆书记,打扰了。”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秘书长让我送点东西过来——是机关食堂做的点心,说给您和苏老师尝尝。”
陆则川让他进来。保温袋里是几样精致的面点:荷花酥、枣泥糕、还有一盒热气腾腾的羊肉烧麦。
“河西的羊肉好,烧麦是特色。”陈晓解释道,“秘书长说,您初来乍到,先尝尝本地味道。”
“替我谢谢秘书长。”陆则川接过,忽然问:“陈晓,你是河西哪里人?”
“我就是省城人。”陈晓说,“父母都是矿务局的职工,我是在矿区长大的。”
“哦?”陆则川来了兴趣,“坐,聊聊。”
陈晓在沙发边缘坐下,腰背依然挺直:
“我小时候,家属区到处都是煤灰,白衬衫穿一天领子就黑了。但那时候热闹,矿上效益好,家家户户都不愁吃穿。后来……煤矿资源枯竭,好多矿井关了,我父亲那批人提前退休,年轻人都往外走。”
“你呢?为什么留下?”
“我想看看这里能不能变个样子。”陈晓推了推眼镜,“出去读书时,同学们都说河西落后、污染重,劝我别回来。但我总觉得……家乡不该就这样了。它有资源,有区位,有那么多实实在在的人。”
话说得真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理想主义。陆则川点点头:“你学的经济学,怎么看河西的转型?”
陈晓沉吟片刻:“从数据上看,转型势在必行。但难点在于…… 时机和节奏。转太快,就业、财政会出问题;转太慢,可能错过窗口期,被彻底甩下。而且——”他顿了顿,“利益格局已经固化,触动它需要很大的决心和智慧。”
“你认为现在到了必须下决心的时候?”
“我认为……时间不多了。”陈晓谨慎地说,“环保红线在收紧,碳达峰碳中和有硬指标,新能源技术迭代又快。如果还在小修小补,可能三五年后会发现,想转都转不动了。”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尖锐。陆则川看着他,年轻人眼神清澈,没有闪躲。
“这些话,你跟别人说过吗?”
“在内部研讨会上提过。”陈晓苦笑,“但大多数时候……大家都觉得我太激进。”
陆则川没有表态,转而问:“你对瀚海集团了解多少?”
陈晓的表情立刻谨慎起来:“瀚海是省里最大的民营企业之一,主业是煤炭开采和煤化工,这几年也在布局新能源。吴镇海董事长……很有人脉。”
“人脉”二字,意味深长。
“好了,你回去吧。”陆则川站起身,“点心我收下了,谢谢。”
送走陈晓,陆则川拿着那盒烧麦走进卧室。苏念衾已经起来了,靠在床头看书。
“机关食堂送的,尝尝。”他打开盒子,羊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苏念衾拿起一个,小口吃着,忽然笑了:“记得以前在汉东,你从来不吃机关食堂的东西。”
“入乡随俗。”陆则川也拿起一个,“而且,食堂的味道,往往最能反映一个地方的真实状态。”
烧麦皮薄馅大,羊肉鲜嫩多汁,确实不错。两人分食着,像寻常夫妻的午后。
“刚才那个年轻人,很有想法。”陆则川忽然说。
“那你准备用他?”
“再看看。”陆则川擦擦手,“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看能不能落地,能不能承受压力。”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西的黄昏来得早,才下午四点,已有暮色。远处那些冷却塔的轮廓在灰蓝的天幕下显得愈发巨大、沉默。
陆则川走到窗边,望着这座城市。它不像汉东那样精致现代,而是粗粝的、扎实的,带着重工业城市特有的沉重感。街上的行人裹着厚外套,步伐不快,面容朴实。
苏念衾来到他身边,轻轻靠在他肩上。
“想什么呢?”她问。
“想这里的人。”陆则川握住她的手,“想他们每天的生活,他们的期望,他们的焦虑。”
“你会找到办法的。”她轻声说,“就像在汉东时一样。”
陆则川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
每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一日三餐,柴米油盐。而他肩上的担子,就是要让这些灯火更温暖、更明亮,并且能够长久地亮下去。
手机在这时又震动了。是一条新信息,来自沙瑞金:
「则川,安顿好了吗?汉东一切如常,勿念。保重身体,代问念衾好。」
简短,却让陆则川心头一暖。他回复:「已安顿,一切顺利。您也多保重。」
放下手机,夜幕已完全降临。河西的夜,没有太多霓虹,只有扎实的、橙黄色的路灯,照亮着回家的路。
“晚上想吃什么?”苏念衾问。
“简单点,我来做。”陆则川转身,看着她,“今天你休息,我伺候你。”
厨房的灯又亮了起来。切菜声,翻炒声,碗碟轻碰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尚未成为“家”的房子里,最平凡的人间烟火,正在一点点驱散初来的生疏与寒意。
而窗外,整座城市正沉入它惯常的、厚重的夜晚。
煤矿深处的机械仍在轰鸣,电厂烟囱的白汽融入夜色,铁路线上列车呼啸而过。
这是一个习惯了负重前行的省份,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在灶台的火光与书房的台灯下,悄然开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