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晨光与星图(1/2)

晨光初透时,陆则川已经醒了。

河西的清晨来得迟,六点钟的天色还是一片沉郁的灰蓝。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没有惊动身旁熟睡的苏念衾。孕期的她需要更多睡眠,呼吸声均匀绵长,一只手无意识地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陆则川在床边静立片刻,看着妻子安睡的侧颜。

窗外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声,还有隐约的、不知从哪个厂区飘来的汽笛。

这是个与汉东截然不同的早晨——那里此刻应该已是晨练者遍布公园,早市人声鼎沸,整个城市精致而充满活力。而河西的早晨,是粗粝的、缓慢的,像一头刚刚睁开眼睛的巨兽。

洗漱后,他换上运动服,轻轻带上家门。

省委家属院很大,绿化做得不错,但树木的品种多是耐寒耐旱的松柏、杨树,少了江南的婉约,多了北地的坚韧。

陆则川沿着主干道慢跑,呼吸间是清冷干燥的空气,带着淡淡的煤尘味——这种味道已经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它的底色。

路上遇到几个同样晨练的老同志,有人认出他,远远点头致意。陆则川也回以微笑,没有停下脚步。这种距离感很好,既不失礼,又保留了独处的空间。

跑步是最适合思考的时候。脚步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心跳平稳加速,大脑却异常清晰。陆则川想起昨天翻阅的那些资料,那些图表和数据背后,是一个省份真实的呼吸与脉动。

四百二十万产业工人,其中超过三分之一从事能源、原材料开采加工。这不是冰冷的数字,是四百二十万个家庭的一日三餐、子女教育、父母医疗。

他们中的许多人,祖孙三代都在同一座矿山、同一家工厂工作。这种代际传承形成的不仅是技能,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身份认同和生活模式。

“转型”二字,写进文件里只需两秒,落在这些人肩上,却可能是半生的颠簸。

跑到家属院东侧的小广场时,天光已经完全亮了。一群老人正在打太极拳,动作缓慢舒展。陆则川停下脚步,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他们。

领头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目测有八十岁了,但身板笔直,动作行云流水。一套拳打完,他收势站立,气息平稳。有老人递上保温杯,他接过,笑着说了句什么,声音洪亮。

陆则川想起父亲陆仕廷。也是这样的年纪,也是这样的精神矍铄。那一代人经历过战火、建设、改革,肩上扛过这个国家最沉重的担子。他们的智慧和经验,是活的历史书。

“这位同志,看着面生啊。”

声音从身后传来。陆则川转头,是刚才打拳的那位老者,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

“刚搬来的。”陆则川站起身。

老者上下打量他,眼神锐利:“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像北边的,但又有南边的影子。”

“在好几个地方工作过。”陆则川微笑,“您老好眼力。”

“老了,也就剩下这点眼力了。”老者在长椅另一端坐下,拍拍身旁的位置,“坐。我姓郑,退休前在矿务局。”

“郑老。”陆则川坐下,“您打的是杨氏太极?”

“哟,懂行?”郑老有些意外,“现在年轻人知道这个的不多。”

“家父也练,从小看着。”

两人聊起太极拳的流派、要领,气氛轻松起来。郑老很健谈,从太极拳说到中医养生,又从养生说到河西的气候。

“这地方,干燥,风沙大。”郑老望着远方,“但人实在。你对他好一分,他还你十分。你糊弄他,他记你一辈子。”

“您在这里生活多少年了?”

“六十年喽。”郑老眯起眼睛,

“五八年跟着建设兵团来的,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滩。我们住帐篷,喝碱水,一锹一镐把煤矿建起来。后来成了家,生了孩子,孩子又生了孩子……根就扎在这儿了。”

他的语气平静,但字句间有沉甸甸的重量。陆则川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这些年,总有人说河西落后了,该淘汰了。”郑老转过头,看着陆则川,

“我不服气。是,我们是靠资源起家的,可当年没有这些煤,东部那些工厂怎么开工?国家的机器怎么运转?现在日子好了,转头说我们污染、说我们落后……”他摇摇头,“理不是这么个理。”

“那您觉得,河西的未来该怎么走?”陆则川问。

郑老沉默了片刻,缓缓道:

“我是个老工人,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知道,人要吃饭,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不管怎么变,这几样不能丢。还有——”他顿了顿,“根不能断。我们这代人把矿建起来,不是为了让它在我们手里垮掉。得想办法,让它活下来,活得更好。”

阳光完全升起来了,照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的眼睛很亮,有岁月沉淀的智慧,也有未曾熄灭的火。

“谢谢您老。”陆则川诚恳地说。

“谢什么,随便聊聊。”郑老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

“小伙子,看你是个明白人。在这地方工作,记住两件事:一是脚步要实,这里的土地硬,玩虚的站不稳;二是心要热,这里的冬天长,心不热,暖不了人。”

说完,他摆摆手,慢悠悠地走了。

陆则川坐在长椅上,看着老人的背影融入晨光中。

这些“随便聊聊”的话,比任何汇报材料都更真实、更有力。

回到家里时,苏念衾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热牛奶。

见他回来,她笑了笑:“去跑步了?”

“嗯,还遇到个老同志,聊了会儿。”陆则川去卫生间冲澡,温热的水流冲去晨间的寒意。

早餐时,陈晓又来了,这次是送几份加急文件。年轻人眼中有血丝,显然昨晚熬夜了。

“陆书记,这是办公厅整理的您今天下午调研的行程安排和背景材料。”他把文件夹放在桌上,“还有这几份,是需要您阅示的急件。”

陆则川点点头:“吃了没?”

“啊?吃……吃了。”陈晓一愣。

“坐下,一起吃点。”陆则川不由分说,苏念衾已经多拿了一副碗筷。

简单的早餐:粥、馒头、咸菜、煮鸡蛋。陈晓有些拘谨,但粥喝到嘴里,身体明显放松了些。

“昨晚加班了?”陆则川问。

“整理材料,想着您今天要用……”陈晓老实回答。

“工作要做,身体也要顾。”陆则川剥了个鸡蛋递给他,“年轻是资本,但不能透支。”

陈晓接过鸡蛋,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陆书记,昨天我说话可能……太直了。”

“直点好。”陆则川喝了口粥,“我需要听真话。”

“但真话往往不好听。”陈晓低声说,“尤其在机关里……”

“所以才更需要有人说。”陆则川看着他,“你昨天讲的那些,数据是哪里来的?”

“我自己整理的。”陈晓抬起头,“下班后没事,就把统计年鉴、各地市报告、行业数据都扒了一遍,做了些交叉分析。可能……不太规范。”

陆则川放下筷子:“拿给我看看。”

陈晓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陆则川接过来翻开,里面是手写的表格、图表、分析结论,字迹工整,逻辑清晰。有些页面还贴着打印的小数据条。

他仔细看了几页。关于河西各市产业结构对比的分析,关于能源消耗与经济增长的弹性系数,关于新能源项目实际落地情况的追踪……虽然有些方法还显稚嫩,但能看到思考的深度和勤奋。

“花了多长时间?”陆则川问。

“断断续续……一年多。”陈晓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自己瞎琢磨。”

“不是瞎琢磨。”陆则川合上笔记本,递还给他,“保持这个习惯。但要注意,这类分析要基于公开数据和合法渠道,不能越线。”

“我明白。”陈晓重重点头。

饭后,陆则川开始正式工作。

今天下午要调研的第一站是河西重型机械厂,一家有六十年历史的老国企。

他先看背景材料:职工八千余人,主要生产矿山机械、发电设备,近年尝试转型做风电装备,但市场开拓困难。企业负债率高,退休人员负担重,正在艰难维持。

材料里有很多数字,但陆则川更关注那些字里行间的东西:连续三年未涨工资,技术骨干流失率上升,新产品研发资金不足……每一个问题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

苏念衾轻轻走进书房,放下一杯茶。

“中午回来吃饭吗?”她问。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