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3章 根须蔓延时(1/2)

岩叔站在村口,目送越野车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角处,直到引擎声彻底被雨林的鸟鸣吞没。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竹叶上挂着露珠,整个那拉村还沉浸在婚礼后的宁静中。

“走了。”岩叔轻声说,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身边的许父。

许父点点头,目光仍望着山路的方向:“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战场。”

两人转身往村里走。晨光透过榕树的缝隙洒在青石板路上,昨夜狂欢的痕迹还未完全清理——竹台上散落着几朵枯萎的野花,篝火处余烬尚温,空气中隐约残留着糯米酒的甜香。

“许先生真要帮我们理账?”岩叔问,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叫我老许就行。”许父推了推眼镜,“我老婆做了三十多年财务,看你们合作社的账目还比较原始。趁着这几天有空,帮你们建个规范的财务系统,以后申报项目、申请资金都用得上。”

岩叔感激地握了握许父的手:“那真是……太感谢了。”

“客气什么。”许父难得地笑了笑,“兮若的妈妈叫我去跟玉婆学织锦,说要把那拉村的图案用到我公司的服装设计里。我们俩,算是各得其所。”

村子的日常节奏很快恢复了。婚礼的喜悦沉淀为更加扎实的生活动力。岩叔召集合作社理事会开了个短会,安排接下来一个月的工作重点。

“槿之和兮若去省城答辩,估计要半个月。”岩叔坐在祠堂前的石凳上,面前摊开笔记本,“咱们不能等。三件事:第一,阿峰的餐厅要尽快开起来;第二,准备专家考察组可能来访;第三,继续推进生态巡护日常化。”

阿峰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认真记录。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有着厨师特有的圆润脸庞,眼神却透着一股精明劲儿。他在省城最大的生态餐厅工作了三年,从帮厨做到副厨,学的不只是厨艺,还有整套的餐饮管理和营销理念。

“岩叔,餐厅场地我看好了。”阿峰站起来,“就是村口那间老仓库,位置好,空间大。我算过了,简单改造加上设备采购,十万块钱刚好够。我想……能不能请村里人帮忙改造?工钱我照付,但可能比外面请人便宜些。”

岩婶第一个响应:“说什么工钱!你回来开餐厅是给村里长脸,大家帮忙是应该的。你岩叔、阿勇他们几个男人都会木工,妇女们打扫收拾,两天就能弄出来。”

“那不行。”阿峰很坚持,“亲兄弟明算账。合作社的章程里写了,劳务支出要规范。我按每天八十块算,记在账上,等餐厅盈利了慢慢还。”

理事会讨论了十分钟,最后达成共识:村民自愿帮忙,阿峰按半价支付劳务费,既符合规范,又不伤感情。更重要的是,这将成为合作社内部劳务协作的第一个案例,为以后的项目立下规矩。

会议结束后,阿峰没急着离开。他走到岩叔面前,欲言又止。

“还有事?”岩叔问。

“岩叔……”阿峰挠挠头,“我想请玉婆当餐厅的顾问。”

“顾问?”

“嗯。”阿峰眼睛发亮,“城里现在最流行‘故事餐饮’。一道菜不光要好吃,还得有文化、有故事。玉婆是村里最懂老传统的人,哪些野菜什么时候采、怎么烹制最地道、每道菜有什么寓意……这些只有她知道。我想请她每周来餐厅坐半天,给客人讲讲菜的故事,也教我们年轻人传统做法。”

岩叔若有所思:“玉婆年纪大了……”

“不用她干活,就是动动嘴。”阿峰赶紧说,“我按顾问费给她,一个月八百,您看行吗?”

“钱是小事。”岩叔站起身,“走,我带你去找玉婆,她自己说了算。”

玉婆住在村子最东头的竹楼里,门口种着一片药草。老人正在晒采来的金银花,听到阿峰的来意,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让我去餐厅?”玉婆摇摇头,“我一个老太婆,能做什么。”

“您能做很多。”阿峰蹲在玉婆面前,语气诚恳,“玉婆,我在城里学厨时,师傅说,最好的厨师不是发明新菜,而是守住老味道。咱们村的老味道,都在您心里。哪些菌子配什么肉,哪月该吃什么野菜,祭祀时做什么供品……这些要是失传了,那拉村就真只剩个空壳子了。”

玉婆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抬头看向远方的雨林,沉默了很久。

“我小时候,”老人缓缓开口,“村里有个规矩:女孩子十岁就要跟着母亲学做饭,不是学吃饱,是学吃好。什么节气吃什么,什么人吃什么,都有讲究。孕妇吃山参炖鸡,产妇吃红糖姜茶,老人吃茯苓粥,孩子吃核桃糕……这不是迷信,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养生智慧。”

阿峰屏住呼吸听着。

“后来,年轻人出去了,这些规矩就断了。”玉婆叹口气,“我女儿在省府,连芭蕉叶都不会用。孙子更别提,只认得超市里的包装食品。”

她转向阿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你真想学?”

“真想学!”阿峰重重点头,“不光我学,我还要记下来,做成菜谱,让来餐厅的客人都知道。”

玉婆终于点点头:“那行。我不要钱,你每天给我留碗热饭,就行。”

“那不行,钱一定要给。”阿峰坚持,“这是知识,知识有价值。”

最后达成协议:阿峰每月付五百元顾问费,外加每天提供一顿午餐。玉婆每周三天下午到餐厅,口述传统菜谱,指导年轻厨师。

消息传开,村里又有了新话题。妇女们聚在井边洗衣时都在议论:

“玉婆那手艺,是该传下来了。”

“阿峰这孩子有心,知道老东西金贵。”

“听说餐厅还要招两个帮厨,我闺女在清州府打工,不如叫她回来试试?”

“真的?那我儿子在饭店打过杂,也能去应聘吧?”

青年回流,从阿峰开始,正悄然引发连锁反应。

同一时间,省科技厅的答辩室里,许兮若和高槿之正面对五位评审专家。

陶教授坐在旁听席第一排,悄悄对身边的李瀚明比了个“放松”的手势。李瀚明却比他还紧张,手里攥着打印的答辩提纲,边缘都捏皱了。

许兮若站在投影屏前,深呼吸。她今天穿了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脸上带着淡淡的妆容——是母亲坚持帮她化的,说“正式场合要有精神气”。

“各位专家好,我是许兮若,旁边是我的搭档高槿之。今天我们汇报的项目是‘那拉村雨林生态智慧监测与管理平台建设’。”

点击遥控器,屏幕上出现那拉村的卫星地图。绿色的雨林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群山之间,村庄如翡翠上的一点斑纹。

“那拉村位于我国西南边境的雨林腹地,拥有保存完好的热带季节性雨林生态系统,记录有高等植物487种,鸟类132种,哺乳动物46种,其中包含7种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和3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数据清晰,语调平稳。许兮若渐渐进入了状态。

“然而,这片珍贵的生态系统正面临多重威胁:非法采集、气候变化、边缘化社区的生存压力。传统的保护模式——建立隔离式的自然保护区——在这里遇到挑战,因为雨林与村庄数百年来已经形成了共生关系。”

她切换画面,出现村民巡护的照片:阿勇在记录树木生长,妇女们在采集非木材林产品,孩子们在森林课堂认植物。

“因此,我们提出‘社区保护地’的创新模式。而本项目的核心,就是为这一模式提供科技支撑——建设一个集生态监测、社区管理、可持续生计于一体的智慧平台。”

高槿之接过了话头:“平台分为三个模块。第一,生态监测模块。我们计划在雨林关键区域布设50个传感器节点,实时监测温度、湿度、光照、土壤成分等数据,同时通过红外相机监测野生动物活动。”

他演示了一个模拟界面,数据流实时更新,地图上的点状标记闪烁。

“第二,社区管理模块。这个模块连接每户村民的手机终端,实现巡护任务派发、异常情况上报、传统知识记录、产品溯源等功能。我们已开发了简易版app,在村里试运行三个月,村民接受度很高。”

屏幕切换到阿木用手机上传巡护记录的画面。

“第三,可持续生计支持模块。这部分与合作社的电商平台对接,实现生态产品的生产、加工、销售全程可追溯。消费者扫描二维码,不仅能查到产品信息,还能看到采集地点的生态环境数据和采集者的故事。”

许兮若补充道:“这个模块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将经济收益与生态保护直接挂钩。产品销量越好,村民的巡护积极性越高,形成良性循环。”

评审专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举起了手:“我是省林科院的刘教授。你们的想法很好,但有一个关键问题:数据准确性如何保证?村民不是专业科研人员,他们的观测记录能达到科研标准吗?”

这个问题在预料之中。高槿之从容回答:“刘教授问到了核心。我们采取‘专业设备+人工校验’的双重机制。一方面,传感器提供客观数据;另一方面,我们为村民设计了简化的观测指标和拍照记录规范。更重要的是,我们引入了‘专家远程协作系统’——村民上传疑难以识别物种照片,后台连接省林科院和大学的专家库,24小时内给予专业鉴定。”

他调出一张照片:“比如这张,村民阿勇在巡护时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兰花。他通过app拍照上传,标注地点坐标。三天后,经省植物所专家鉴定,这是国内首次记录的稀有附生兰品种。整个过程,从发现到鉴定,全部在平台上完成。”

刘教授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另一位年轻些的女专家提问:“我是社科院的王研究员。我想问的是社会效益方面。你们如何确保平台不会加剧数字鸿沟?老人、妇女这些数字技能较弱的群体,会不会被边缘化?”

许兮若对这个问题的准备尤为充分:“王老师,我们在设计阶段就考虑了这个问题。首先,操作界面极度简化,主要功能用大图标和语音提示;其次,我们采取‘家庭账户’模式,一户一个账号,年轻人可以帮助老人操作;第三,专门设置‘妇女小组’和‘长者小组’,针对性地培训。事实上,目前使用最积极的反而是玉婆这样的老人——她通过语音输入,已经上传了37条传统药用植物知识。”

她展示了几段玉婆的录音,老人用方言讲述着某种草药的用途,背景是雨林的鸟鸣声。

“这些录音,”许兮若的声音有些动情,“不仅是数据,更是一个民族的记忆。科技在这里不是替代传统,而是为传统提供新的载体。”

答辩进行了整整两个小时。专家们的问题从技术细节到社会影响,从资金预算到可持续性,覆盖了项目的方方面面。许兮若和高槿之轮番回答,配合默契,数据翔实,案例生动。

最后,主评审总结:“项目创意新颖,设计周密,前期工作扎实。特别是将生态保护、社区发展和科技应用有机融合的思路,很有推广价值。评审组会尽快给出意见。”

走出答辩室,许兮若才感觉到腿有些发软。陶教授和李瀚明迎上来,四个人相视一笑。

“表现很好。”陶教授拍拍两人的肩膀,“尤其是最后关于传统记忆那段,很打动人。”

李瀚明长舒一口气:“你们没看见,刘教授中间皱了好几次眉,我都以为要糟了。没想到最后他点头了。”

“现在只能等结果了。”高槿之看看手表,“下午的机票回南市?我爸说想见我们。”

许兮若点点头,心里却飘回了那拉村。不知道阿峰的餐厅改造得怎么样了,不知道玉婆有没有去指导,不知道父母在村里住得习惯吗。

手机震动,是父亲发来的照片:母亲坐在合作社的临时办公室里,面前摊开一堆账本,表情严肃得像在指挥一场战役。配文:“你妈找到了人生新舞台。”

许兮若笑了,回复:“别让她太累。”

那拉村的改造热火朝天。

阿峰看中的老仓库原是合作社堆放农具的地方,土木结构,面积约八十平米,屋顶的瓦片缺了几块,木柱也有虫蛀的痕迹。但在村民们眼里,这都不是问题。

岩叔带着男人们先检查结构安全。阿勇爬上房梁,敲敲打打:“主梁还行,换两根椽子就行。屋顶瓦片要补,我家里还有去年烧的土瓦。”

“墙面重新抹一遍土浆,掺些稻草,透气。”岩叔丈量着尺寸,“窗户开大些,亮堂。门往这边移,客人好进出。”

妇女们负责清理。岩婶带头,十几个妇女用了一上午时间,把仓库里的杂物全部搬出,扫地、擦洗、消毒。玉婆拄着拐杖来监工,指挥着:“墙角撒些石灰,防潮。梁上挂些艾草,驱虫。”

最兴奋的是孩子们。他们像一群小麻雀,在大人腿边钻来钻去,捡拾废弃的木料当玩具,争着给大人们递工具。阿峰许诺,等餐厅开业,每个孩子都能免费吃一份“雨林特制冰淇淋”——用野果和蜂蜜做的。

改造的第三天,许父加入了。

他原本在玉婆那里学习织锦,听到外面的热闹声,忍不住出来看看。这一看,就再没回去。

“这个结构,”许父推推眼镜,指着仓库的承重墙,“受力不太合理。如果只是餐厅没问题,但你们说二楼想做个小展示区,就得加固。”

阿峰眼睛一亮:“许伯伯懂建筑?”

“我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干了两年施工才转行做服装。”许父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来,我画个草图。”

他用树枝在地上画起来:哪里加斜撑,哪里改梁柱,哪里开天窗引入自然光。专业的术语和简洁的线条,让围观的村民们啧啧称奇。

“老许,你这手厉害啊。”岩叔由衷赞叹。

许父有点不好意思:“多少年没碰了,生疏了。”

“一点也不生疏!”阿峰如获至宝,“许伯伯,您能不能当我们的技术顾问?我……我也付顾问费!”

许父摆摆手:“不用。兮若妈妈说了,在村里这几天,我们要做点实实在在的贡献。”

在许父的指导下,改造工程更加科学高效。男人们分成两组,一组加固结构,一组制作桌椅。那拉村的男人几乎都会木工,这是祖传的手艺——生活在雨林边,取木、制器是生存的基本技能。

阿勇负责桌椅制作。他选了老仓库拆下的旧木料:“这些木头都几十年了,干透了,不会再变形。打磨光滑,上一层木蜡油,比城里买的家具还有味道。”

妇女们也没闲着。岩婶组织大家采集装饰材料:柔韧的藤条编成灯罩,干燥的芭蕉叶压成装饰画,各种形状的树皮拼成墙面艺术。玉婆贡献出了自己珍藏的几块老织锦,说要挂在餐厅最显眼的位置。

“这些图案,”玉婆抚摸着织锦上复杂的花纹,“是我奶奶那辈传下来的。每一种花纹都有说法:波浪纹是溪流,菱形纹是山峦,螺旋纹是生命轮回……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认识了。”

阿峰郑重地接过织锦:“玉婆,我会在每块织锦下面做个说明牌,把您讲的故事都写下来。客人来了,不仅能吃得好,还能长知识。”

改造的第七天,餐厅已初具雏形。

原本破旧的老仓库焕然一新:土黄色的墙面透着质朴,原木桌椅摆放整齐,藤编灯罩里准备安装暖黄色的节能灯。最妙的是东墙整面改成了落地窗,窗外正对着一片竹林,风过时,竹影摇曳,如在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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