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洪晧使金（1/2）

话说平定苗刘之乱后，高宗下诏，令群臣各陈治国之策。中书舍人季陵奏道：“金人连年南侵，致使生灵涂炭，城郭化为丘墟，怨气充塞天地。臣观庙堂之上，虽无擅权专横之臣，然将帅拥兵自重，权势过盛；宫闱之内，虽无妇人干政之事，然宦官旧习未除，仍多弊端。将帅恃兵自保，渐生骄横之心，苗刘二贼乘机作乱，岂是一朝一夕之故？勤王之师至钱塘，亦强占民宅，抢夺舟船，欺凌官吏，鱼肉百姓，此皆因将帅之权太重，无人能制。宦官弄权，由来已久，自圣驾南渡以来，彼辈窃弄威柄，轻视外朝，上下臣工无不愤懑，终致二贼伏诛，此事足为警戒。至于盗贼之流，杀戮官吏，残虐百姓，朝廷每每姑息，动辄招安，未几复叛，反堕贼计。臣以为，陛下当修德政以应天意。能制将帅之权，方显圣德之刚毅；能抑宦官之势，方见圣德之正直。以孝奉宗庙，以义禁盗贼，以智谋国事，以仁安黎庶。如此施行，则民心悦服，天意可期。”高宗道：“卿之所言，切中时弊，朕当深思。”随即降旨嘉奖，以示纳谏之意。

又有御史中丞张守奏道：“陛下安居华美宫室之时，当思二帝母后身居毡帐之苦；享用珍馐美味之际，当念二帝母后啖膻饮浆之艰；身着绫罗绸缎之日，须记二帝母后衣不蔽体之状；执掌生杀予夺之权，要虑二帝母后受制于人之悲；承欢妃嫔侍女之乐，应想二帝母后无人侍奉之凄；受百官朝拜之尊，当思二帝母后遭人轻慢之痛。反复思量，战战兢兢。若陛下常存此心，上天岂有不庇佑之理？”高宗览此奏章，以袖掩面，泪落如雨，当即降旨命洪皓充任大金通问使，前往金国探问太上道君皇帝消息。洪皓奉诏入宫面圣，见高宗愁云密布，遂进言道：“国运虽艰，然天道循环。昔晋楚邲、鄢之战，正是上天警醒晋国、训诫楚国之意。今金人猖獗，岂能久占中原？”高宗转悲为喜，抚掌称善。洪皓奏道：“臣愿举荐一人同往金国。”高宗问道：“卿欲荐何人？”洪皓答道：“此人姓崔名纵，字廷直，素有耿直之名。”高宗即宣崔纵入殿，崔纵疾步上前，伏地听命，高宗亲执其手道：“朕命卿随洪皓出使金国，务必将朕思念太上皇之心，细细禀明。”崔纵叩首再拜，慷慨陈词：“臣蒙圣恩，自当效死以报。既奉君命，岂敢耽搁？即刻便可启程！”当日便领取符节，拜别高宗。次日，洪皓与崔纵率领数十随从，离了临安城，车马萧萧，向北而行。

正值夏末秋初，西风骤起，黄云蔽日，白草连天，一派凄凉景象。洪晧与崔纵等一行人渡江北上，行至淮南地面。话说李成、闻达二人自靖康后起兵作乱，如今虽受朝廷招安，名为宋臣，实则心怀鬼胎，暗中勾结金人。李成在大帐中与闻达对饮，笑道：“当年梁山泊宋江那厮，口口声声忠义二字，到头来不过一杯鸩酒了账。你我如今手握重兵，何不学那王敦故事？”闻达应道：“兄弟高见，听说那关胜愚忠抗金，被刘豫所害，倒不如我等左右逢源，来的安稳。”这二人白日里招兵买马，兼并部众，夜间便纵兵劫掠，荼毒百姓。李成与义军首领耿坚合兵围困楚州城，称知州贾敦诗曾降金人。那耿坚本是河北乡里豪杰，聚集义兵保境安民，率部千里南下来投。李成在帐中假意款待，私下却对闻达道：“此等憨直之辈，正好为我所用。”洪晧先遣人送信与李成，求其派兵护送，李成提笔回书道：“如今黄河改道，贼寇遍野，非五千铁骑不能成行。奈何军中粮草匮乏，恐难从命。”使者退下后，闻达掀帘入帐问道：“何不就此扣下朝廷使者？”李成把玩着金人送来的玉佩道：“且留他们性命，日后与四太子兀术相见时，也好做个见证。”洪晧见李成抗命，又遣使劝说耿坚道：“将军跋涉千里南下，本为勤王救国。如今擅自围城，名义上为朝廷除奸，实则与盗贼何异？”耿坚闻言踌躇，于是撤兵而去。李成闻报大怒，对闻达切齿道：“这书生坏我大事！早晚叫他尝尝刀锋。”洪晧上奏高宗道：“李成怨朝廷不施恩赏，有攻取建康之语，宜遣能言善辩之士安抚，加封官爵，赐以京口粮饷，效晋朝安抚王敦旧例。”高宗遂遣贺子仪携五万斛米前往抚慰。吕颐浩亦修书与李成，书中写道：“欲成王霸之业，须待天命所归。若无天命，纵有项羽之勇，终难免乌江之祸。”李成掷书于地，对闻达笑道：“这老儿拿项羽比俺，却不知我比项羽更识时务！”吕颐浩恼恨洪晧越级上奏，反诬其滞留淮南滋生事端，奏请贬官二等，洪晧只得取道滁阳北上。耿坚部众不久亦被李成设计兼并，闻达在庆功宴上称赞道：“哥哥妙计！如今吞了耿坚人马，再去投奔大金，少不得封个节度使。”李成笑道：“正是！宋江当年若肯降辽，何至断送梁山基业？听说李俊那伙人逃往海外，真真是没出息！”二人狂笑不止，帐外金使正携厚礼而来，二人当即约定，日后大军南下，当为向导。

使团一路向北行去，沿途贼盗横行，道路阻塞，行走艰难，随从之人或死或逃，几近散尽，唯余洪皓与崔纵二人抵达太原府。洪皓命人通报金国元帅粘罕，粘罕传令召见。二人入帐，长揖不拜，粘罕拍案怒喝：“汝二人当真不怕死乎？”洪皓昂首答道：“生死有命，何惧之有！”崔纵亦笑道：“死便死了，岂能屈膝偷生！”粘罕大怒，拔刀欲斩之，左右慌忙劝阻道：“大太子，未得皇上旨意，擅杀宋使，恐有不妥。”粘罕沉吟片刻，笑道：“既不能杀，亦不可轻饶，当流放远地，令其自生自灭！”遂命人押往云中，交予三太子讹里朵拘禁。讹里朵见二人被押至，故作和善，设宴劝降道：“二位何必执迷？若不肯降大金，刘豫乃大金所立，亦能归顺他处，富贵可期。”洪皓厉声斥道：“我等奉旨北上，未能迎还二圣，已是憾事，岂能再事仇寇？若留此必死，见刘豫亦死，宁赴鼎镬，不辱使命！”讹里朵见劝降不成，笑道：“既如此，便送你等去见刘豫，看他如何处置。”遂遣兵押送二人至济南府。刘豫闻报，故作威严，升堂相见，洪皓、崔纵昂然入内，直视刘豫骂道：“刘豫，你本宋臣，卖国求荣，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等头可断，膝不可屈，要杀便杀！”刘豫面皮涨红，支吾半晌，竟无言以对，左右伪官亦低头噤声。刘豫无奈，只得挥袖道：“遣人送还三太子处。”讹里朵见各处皆不肯收，只得奏请金太宗，将二人流放冷山。途经平阳驿时，洪皓挥笔作《满江红》一阕，词曰：

万里尤荒，尘土染，坚持旌节。凭仗着，忠肝义胆，枪唇剑舌。满体遍伤嵇绍箭，一腔盛积苌弘血。莫等馁了浩然心，存贞烈。戴天恨，终未雪。吴越怨，何时绝？奋笔锋戳破，燕然山缺。鼙鼓敲残塞上霜，雁声叫落关河月。待他时，回去觐天颜，重欢悦。

崔纵亦慷慨吟诗自遣：

漠漠穹庐绝塞行，胡笳声里旅况惊。

君臣异域同屯蹇，朋友他乡共死生。

一旦拔刀尤郑众，十年持节效苏卿。

冷山寂寞荒凉地，风景何如五国城？

二人既至冷山，金人故意不给饮食，北地寒风刺骨，霜雪交加，衣衫褴褛，皮裘破败。金人头目每日前来探视，见二人形容枯槁，便假意劝道：“你二人何苦执迷？若肯归顺，立赐锦衣玉食。”洪皓笑道：“我等出使之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正是死得其所。若大国不欲背负杀害使节之名，不妨将我等投之水中。”金人头目闻言大怒，拂袖而去。夜深人静时，洪皓对崔纵泣道：“奉君命而出，未能迎还二圣，纵使埋骨异乡，亦是臣子本分，只是家中老母无人奉养。”崔纵劝道：“为臣者当以公忘私，以国忘家。今日之事，岂是顾念私情之时？”自此二人愈发坚定，常以死节相勉。金人见威逼不成，便改用折磨之法。数月不给衣物粮食，盛夏时节仍令其穿着厚重皮裘，每日仅以酸臭酪浆充饥。二人饿极，只得拾取马粪煨熟，勉强吞咽。崔纵每食必先让与洪皓，道：“兄年长，当多食。”洪皓推辞不受，二人相让不已。崔纵因长期忧愤，又兼饥寒交迫，渐渐形销骨立，病入膏肓。洪皓日夜照料，亲自煎药喂食。崔纵卧于草铺，气息微弱道：“人生有死，如昼夜交替，自古皆然。为臣者能为国尽忠，死得其所。唯恨不能与兄共完使命。”洪皓含泪问道：“兄若有万一，可有遗教？”崔纵勉力道：“但望兄坚守节操，勿负初心。”洪皓又问：“兄之灵柩，是暂厝于此，还是设法南归？”崔纵泣道：“故乡路远，安得归葬。但求马革裹尸，浅埋异土，足矣。”言毕闭目。洪皓急呼：“崔兄还有何言？”崔纵突然睁目，厉声喝道：“忠义二字，切记切记！”言罢气绝。洪皓抚尸痛哭，依其遗言办理后事，取酪浆洒地祭奠，长吟一诗以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