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从头开始(2/2)
“承”。
这不是合作社的针。合作社所有的特制绣针,刻的都是“苏”字。
“从哪里来的?”姜芸的手开始发抖,这次不是因为虚弱。
小满用手语比划:“祠堂。锦盒。昨夜。”
姜芸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眼前一黑。她扶住绣绷才没有倒下。
锦盒是空的——她今早进祠堂时确认过。三年前当掉的九枚针,赎回的三枚,加上后来重制的六枚,一共九枚,都锁在祠堂后间的铁柜里。这枚刻着“承”字的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忽然想起日记里的那句话:“匠心所聚,可续命火。”
“小满,”姜芸紧紧攥着那枚针,针尖刺进掌心,疼得真实,“今天下课,你留下。”
这一整天的课,姜芸没有再碰绣针。她真的从最基础开始教:怎么选丝,怎么煮练,怎么辨别染料的纯度。她让每个绣娘把过去三年绣的作品都拿出来,不是看绣得多好,而是找瑕疵——线头藏得不够隐蔽的地方,颜色过渡生硬的地方,背面针脚凌乱的地方。
“我们太急了,”姜芸说,声音已经沙哑,“急着出活,急着赚钱,急着证明苏绣还能活下去。急到忘了,刺绣这件事,本来就该慢——慢到一针下去,要想三遍:这一针为什么在这里?这一针要承担什么?这一针之后,下一针要去哪里?”
黄昏时分,祠堂里只剩下姜芸和小满。
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把整个祠堂染成琥珀色。光柱里有灰尘缓缓旋转,像某种古老的舞蹈。
姜芸把那枚刻着“承”字的针放在桌上。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小满用手语回答:“昨夜。您走后,我最后一个离开。关门前,听见锦盒里有声音。”
“声音?”姜芸蹙眉,“你能听见?”
小满摇头,指了指自己的手心。她把右手掌心贴在桌面上,然后缓慢地、极其专注地移动——那不是抚摸,而是一种感知。姜芸忽然想起,小满的触觉异常敏锐,这是聋哑人常见的代偿能力。但敏锐到能“听”见锦盒里的微声?
“像心跳。”小满比划,“很慢,很轻,但……活着。”
姜芸的后背窜上一股寒意。她打开锦盒时,里面确实是空的。但如果有什么东西小到看不见呢?或者,根本就不是实体?
她从怀里取出那本日记,翻到中间一页。这一页的角落,有一行极小的批注,墨色比正文浅,像是后来添上去的:
“针魂不灭,遇心则显。”
她抬头看小满:“你碰锦盒时,在想什么?”
小满沉默了很久,手指在空中停顿,像是在斟酌如何表达。最后她比划:“我想……把老师给我的针,还给老师。但我觉得,老师的针,应该更多。”
——应该更多。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姜芸从未思考过的方向。
她三年前当掉了九枚针,那是师祖传下来的。她一直以为,那是物质的损失,是可以用钱赎回的遗憾。但如果,那些针承载的不只是物质价值呢?如果每一枚被真正绣娘使用过的针,都会留下某种……魂?
“小满,”姜芸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女孩用力点头。
“从今天起,每天下课后,你来祠堂,用手——只用你的手,去摸合作社所有的古绣。不要看图案,不要想年代,只感受丝线的状态。”姜芸顿了顿,“然后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小满的眼睛睁大了。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些陈列在祠堂两侧的百年绣品,最后指向自己的心口,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渴望的表情。
——我可以吗?
“你可以。”姜芸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刺绣,指腹有薄茧,但掌心柔软温热,“因为你能听见丝线说话。而丝线记得一切——记得谁绣了它,为什么绣,绣的时候是喜是悲。”
窗外,最后一线天光沉入西山。
祠堂陷入半明半暗的暧昧时刻。就在这光暗交界的瞬间,小满忽然转头,看向祠堂最深处那幅双面绣《松鹤延年》。
她的手开始颤抖。
她松开姜芸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幅绣品,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走到距绣品三步时,她停下,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摸绣面,而是悬在绣面上方一寸的位置。
然后,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姜芸屏住呼吸。
小满转过头,脸上泪水纵横。她用手语比划,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凌乱,但姜芸看懂了:
“它在哭。”
“谁在哭?”
“绣它的人。”小满的指尖在颤抖,“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她绣的时候,一直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没有回来。”
姜芸的血液几乎凝固。
那幅《松鹤延年》,合作社的档案里只记载是“清末民初,佚名”。没有人知道绣娘是谁,为什么绣。
而现在,一百年后,一个聋哑女孩悬空的手,感知到了绣娘未竟的等待。
就在这时,祠堂的门被轻轻敲响。
李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某种刻意压低的急促:“姜老师,镇上派出所来电话……张秀琴的父亲报案,说他女儿三天没回家了。他们在她房间的垃圾桶里,找到了这个。”
门推开一条缝,李婶递进来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那是一张国际快递单的复写联。
寄件人栏是空白的。
收件人地址用打印字体写着日文,姜芸看不懂,但能认出那个城市名:京都。
而备注栏里,有一行手写的中文,字迹仓促潦草:
“针法已验,真品。速递样本。”
纸的右下角,盖着一个极小的、红色的印章。
印章的图案,是一朵凋零的樱花。